第一百四十章 隱文:母子的分歧
刈州皇宮??汧淇宮
說來這汧淇宮,原是前朝初國的觀景台。建於汧淇池旁,春夏花紅水綠,鶯歌燕舞;秋冬茫茫白雪,一片聖潔。
當今皇帝乃是衷國初代國君,戰馬上打來的天下,即便坐擁刈州城半生,也不敢有一刻放鬆懈怠,沉醉享樂。
故而,這大衷的後宮並不繁盛,除了皇帝已故的原配孝頤昭懿皇後周氏之外,不過黎貴妃,瀛妃,以及蘭昭儀等若幹低位嬪妃而已。
而身處高位的黎貴妃不過選秀出身,家世單薄,唯生一**帷,聰慧機敏,極善籌謀,得了皇帝寵愛,因而母憑子貴,數年之間,從昭儀之位一躍而至貴妃,一時風光無兩,統領六宮。
至於瀛妃,乃是東倭貢女。早年為皇帝誕下皇二子,穆親王宮幛。那宮幛天生早慧,文武雙全,極受皇帝寵愛。奈何天妒英才,早早過身。
宮幛薨逝,皇帝和瀛妃極是悲慟,以至於後來,瀛妃再度有孕,誕下皇五子時,皇上為了感懷早殤的愛子,便以喪殯所用,不甚吉利的“幡”字,賜給了這個注定不受寵愛的繈褓嬰兒。
皇五子出生後,瀛妃便再未侍奉過聖駕。她雖然恩寵不再,卻好歹因為宮幛,同皇帝存著些許藕斷絲連的恩義。因而當十二年前,杛欏一族占領刈州皇城,皇帝便將瀛妃挪去了景色優美但地處偏遠的汧淇宮。既表明了多年育子的恩義,又象征了這個異族而來的女人再也不會受寵的悲慘命運。
汧淇宮乃是按著瀛妃母族的習俗布置裝飾。一應地板牆板,家具桌椅皆是寡淡清新的木料所製,散發著清幽自得的淡淡香氣。正殿不過一鼎香爐,幾方矮榻並瀛妃喜愛的植株盆景,而內殿之中,除了一堵掛著百十件禦守和風鈴的牆壁,也別無大紅大綠的華貴之物了。
瀛妃坐在竹藤軟塌上,用火筷夾了一塊炭添在火裏,並不去看跪在下首的宮幡一眼。
“還是不肯說嗎?”
“母妃…”
宮幡一早便被瀛妃叫來,一來便跪伏了一個上午,眼下已是又饑又累,腰酸腿痛。奈何覷著母親的神色,似乎仍自沒有半分笑意。少不得耐著性子,繼續將鼻子貼在地麵上。
“兒臣究竟不知,母妃所問何事……”
“也罷,你既不願明白,我少不得多問一句。”瀛妃點茶的手並未停止動作,“那日刺客闖宮,你急著跑去宬玄宮做什麽?”
宮幡不意母親有此一問,不禁抬頭答道:“宮中出了刺客,兒臣自然是擔憂父皇安危,才急於前去問安的啊。”
“真是我的好兒子。想是我素日叫你裝癡扮傻,你聽進了心裏,如今竟裝到你的母親麵前了嗎?”
“母妃息怒,兒臣不敢!”
“——不敢為什麽不說實話?”瀛妃素來慈愛溫和的語氣陡然變得淩厲幾許,“這些年來你明哲保身,從不顯露半點鋒芒。如何最近頻頻耐不住性子,惹得你父皇和幾位兄長的注意?”
“兒臣…兒臣隻是覺得,三哥此番做過了頭,父皇若無人點醒,大哥若無人幫襯,這朝野隻怕要有大變數了。”
“你父皇何時需要過你來點醒?至於你大哥,嗬…我瞧著他那新婦,很有些精明的算計。”瀛妃瞟了一眼宮幡是神色,繼續道,“即便如你所言,幡兒,你當真以為母妃不了解你嗎?這些年來,麵上內裏,你何曾在乎過這朝野的變數,又何曾在意過你父皇的安危?你漸漸成人,母妃也很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忘得掉,想藏就藏得住的。你可以有自己的成算,隻是你必須記住,不能累及自己的安危啊!”
“母妃教誨,兒臣謹記於心。”
“闖宮那天便罷,萬壽節那天呢?那一晚陛下本就對所有人存了疑心,你偏偏頂著風口過去問安,又是圖什麽?”
“母妃,萬壽節凶焰之時,唯有兒臣不在現場。若是事後兒臣連麵都不肯一露,豈非自認了是幕後黑手?”
“陛下的疑心雖重,但也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的認定誰是凶手。這一點,我們母子二人都很清楚。”瀛妃柔順的目光倏地一凜,“你是為了連氏吧?”
宮幡下意識的抬起頭來,對上自己母親目光的一瞬間,他的心便全數亂了。
“果然是她。”
“母妃…您何出此言啊,我——”
“你兩次奮不顧身的衝出去,連氏都在外頭。這還不夠明顯嗎?”瀛妃無力的扶住自己的額頭,“你從小韜光養晦,最懂得察言觀色,從細微之處體會別人的心思。而萬壽宮宴上,你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那連氏一眼。能讓你有意相避的,要麽是你忌憚的,要麽…就是你上心的。”
“母妃,您誤會了,兒臣…”
“即便先前種種皆是誤會,你適才的眼神,也暴露了你所有的心思。幡兒,你不是沉不住氣的人。母妃還從未見過你如此方寸大亂的樣子。”
“母妃…”
宮幡看著瀛妃胸前桑染色繡百花穿蝶雜寶紋長衫上的珊瑚領約,一時不知說些什麽。他的母親是那樣儀容端正,禮數周全的女子,即便平日獨自一人在自己宮中,也要穿戴的這般規矩整齊。
“你若還認我這個母妃,便不要再瞞著我了——萬壽節的凶焰,到底與你有什麽關係?”
“您是怎麽察覺的?”
“年前你離宮出走,眾人隻以為是你任性負氣。可是再負氣,又豈會走了如此之久?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年關將至,你回到宮中,我留意到你屢屢同宮外聯係。差人查過才知道,那一頭竟是萬壽節焰火匠師徐錦,養在東市的外室。”
“母妃果然敏銳。”
“宮幬聯係焰火匠師,意欲在萬壽節討陛下歡心的事並不是秘密。宮帷貪心不足,想借此事扳倒東宮,便兵行險招,扣住了徐錦的父母和妻子。”瀛妃長睫一顫,“隻是他萬萬想不到,那徐錦因為傾心於煙花之地出身的外室,早已與家中父母鬧得不可開交,和妻子也形同陌路。”
“三哥的計劃本是天衣無縫,怪隻怪他不曾親下民間,也不屑於了解那徐錦的心思。”
“宮帷未曾去過的民間,你去過。他不了解徐錦的心思,你了解。於是你將徐錦的外室攥在手中,讓他違逆宮帷的命令,先是假意潑太子一盆髒水,然後把火引到你自己身上。”
“兒臣不像三哥那般貪心。若單憑一個徐錦,便引得大哥三哥兩敗俱傷,難保父皇不會疑心到我的頭上。”
宮幡眯起的眼睛裏如蘊著一團汙墨般令人看不清楚,“三哥英明一世,卻始終不願承認,父皇寵溺東宮,總是願意無條件的相信大哥。所以我要先把太子府擇出來,再把自己推進去。隻有這樣,父皇才會徹徹底底的對三哥失望。”
“好啊,如此陰險複雜的算計,為娘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瀛妃笑得心寒,“隻是諒你再如何聰明,你都是你父皇的孩子,宮帷也是!知子莫若父,你覺得他會相信,宮帷為了儲位,會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嗎?”
“即便不信,心裏留下疑影便也足夠。三哥遲早還有動作,隻要他再出手,那父皇第一時間就會把眼睛盯在寰親王府!隻要這樣,那就夠了!隻要我撕開這麽一點點口子,隻要三哥的野心不死,那他就遲早會自己把自己暴露在父皇麵前!”
“——可是為什麽啊!幡兒,你為什麽?”瀛妃的聲音陡然變得淒厲而痛苦,“我從小教你忍,教你退,你是什麽時候對那個位子動了心思?”
“兒臣也不知道。兒臣隻知道,為求所願,唯有奮力一搏!”
“我們爭不過他們的!”
“——爭都沒爭,你怎知我爭不過!”
宮幡突然站起身來,一時間,母子兩個都有些錯愕的失神。
“是…是為了她嗎?”
“什麽…”
“你的心中所願,就是那連氏嗎?”
宮幡沒有料到自己的眼淚會這樣唐突的落下,啪嗒一聲,就那樣清脆的落在這寂靜宮殿的地板上,連他自己也有些吃驚。
“母妃不必管兒臣是不是為了她。您隻需要知道,兒臣今後要走的這條路上,她是最必不可少的一個。”宮幡的語氣已經恢複了冰冷的平靜,“若非是她,蠡侯那個老狐狸也不會知道我的厲害。離寒清苦,他也該好好想想,回朝之後,該當效忠何人了。”
“什麽…是你利用連氏,讓侯爺吃了這個大虧,代你去了離寒邊境嗎?”
“吃虧也隻能是啞巴虧。因為即便察覺出什麽,他也很清楚,以歸螢對我的感情,是不會相信他口中的真相的。”
“所以…不是蠡侯代你去離寒,而是要去離寒的那個人本就是他。”瀛妃失神的雙眼仍舊含著淚水,“是你誘導宮帷的人在朝中上諫,推舉你去離寒打仗的?”
宮幡淡淡一笑,少年的英俊麵龐是那樣的迷人和美好。冬日午間的暖陽透過紙窗,照入內殿,照在他輪廓俊朗的臉上。似是點起了某種熾熱的火焰,瀛妃看見宮幡凝望著自己的眸子裏,閃爍起幽幽的躍動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