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最後的囑咐
“姑娘這是何意?”濁月困惑的看著我道,“清者自清,髒水是他們潑到您身上的,難道您還能親自去東西市的街頭巷尾,和那些渾人一個個掰扯清楚嗎?”
“渾人自不必理會,但是我適才的話卻並不是渾話。”我嘴角一揚,對濁月眉飛色舞道,“侯爺一早與我商議過的,待我諸事料理妥當,便要為你贖身,再親自為你介紹一個朝中顯赫家境殷實的大員為幹爹。屆時有了好名分,自然就會有好夫婿上門求親啊!”
“才正經了多一會兒,您又來打趣我!”濁月氣得在凳子上跳腳,“我才不要什麽好名分好夫婿,侯爺待我恩重如山,我一輩子便是這侯府的人,又豈能忘了根本!倒是姑娘近日愈發奇怪,想是多嫌了奴婢,想著法子趕奴婢走呢!”
“這是哪裏的話,我也是想著姑娘家都想有個好歸宿,便求侯爺賞個恩典罷了。”我見濁月像是有些真惱,少不得軟語勸道,“好了好了,原是我的不是,沒有顧及你的感受。其實侯爺雖這麽了,將來真有那麽一,也要你點了頭才行啊。何況你如今年紀尚,哪裏立時三刻便要出府了呢?”
“還出府!就算姑娘舍得奴婢,奴婢也舍不得姑娘和侯府啊!”濁月站起身來,臉色愈發紅得發燙。“姑娘您不明白,這為奴為婢的辛苦,本不在身份上。主子是,主子若是個不好相與的,奴婢身份再尊貴又能如何!奴婢無福,卻也惜福,無福,是因為奴婢沒能托生個好人家,就算將來大了,拜父擇婿,那也是要折壽數的。至於惜福,侯爺憐憫恤下,奴婢自問能入侯府,實在三生有幸,而自從姑娘來了以後,奴婢的日子過得更是愈發有了盼頭。跟了您這樣的主子,奴婢願意伺候一輩子!這句話奴婢之前過,現在也不會改口,就算到了將來奴婢成年,三十四十人老珠黃,奴婢也照樣願意伺候姑娘,照樣可以把這句話一輩子!”
我一時有些怔住,扳著鋼條的手顫抖不止。
濁月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一雙眼睛睜得滾圓閃爍著淚光注視著我。看著她又急又怒又舍不得真的對我生氣的樣子,我無端想起了和水晴在一起的時光。
水情就是這樣,她總有能力一邊著為了我好一邊做出讓我氣惱不已的事情,然而生氣過後,我又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的好,意識到無論表達的方式是對是錯,她都是毫無疑問真真正正愛護著我的。
想到這裏,心裏不免又是一陣酸楚,或許我現在正在成為第二個水晴,我最大的錯誤,並不是私自為濁月做出自以為對她好的決定,而是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潛移默化的在這個女孩心中種下了依賴我的種子。
“濁月,我明白你的心思。或許我和侯爺私自決定你的將來確實欠妥,但那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你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我再度將濁月拉回身旁坐下,平心靜氣的撫著她起伏劇烈的背脊道,“其實,你應該很了解我的性子,榮華富貴我並不看重,所以我想給你的也並不是尊貴的身份和優渥的生活,我隻是希望你能擁有自己選擇未來的路的機會。在這個皇權社會,對一個奴仆而言,她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也許就是主子的信任和厚待。可是濁月,你知道嗎,當你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對你的憐憫和恩恤上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了獨自認清前路方向的能力。你對侯府,包括對我的依賴,其實都並不牢靠,它們都不足以支撐你一輩子的幸福和快樂啊!”
“姑娘…您的話奴婢不明白。”濁月似懂非懂道,“自被姐姐帶大,奴婢便依靠著姐姐。後來奴婢被賣進侯府,奴婢便依靠著侯爺……奴婢隻是個女子,沒念過書,所以沒出息也沒本事。您的什麽依賴奴婢不懂得,奴婢隻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念想,隻有每日想著你們,向著你們,奴婢才有盼頭,才有生活下去的意義啊!”
“那麽濁月,我這樣問。如果有一,蠡府倒了,我和侯爺都死了,你家鄉的姐姐也尋不著了,你要怎麽辦呢?”
“你們…”濁月對我瞪大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隨即她嗤笑一聲,輕輕的搖了搖腦袋,“不會的,姑娘唬奴婢呢,這怎麽可能……”
“我如果,如果有一這些事都發生了呢?”
濁月見我神色嚴肅,臉上的訕笑也漸漸褪了下去。她手上一圈圈攪著裙帶,良久方抬起頭,展顏輕鬆道:“若真有這麽一,奴婢便索性也抹了脖子,下地府繼續伺候姑娘便是。橫豎侯府散了,殉主也是經地義的事情。”
“我死你就跟著死,這不是依賴是什麽?”我抓住濁月的肩膀搖了搖認真道,“濁月你要記住,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為了任何其他人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殉主什麽的,更是想都不要再想。你雖然是奴婢,但也是一個獨立鮮活的生命,你的父母生下了你,可不是叫你隨隨便便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
“奴婢的父母生下了奴婢…可奴婢如今不還是一個奴婢,就算他們舍不得,又能怎樣呢?”濁月語氣輕巧得讓人心疼,“還有您,姑娘,您還不是每日為了您的朋友憂思傷神,那您對他們又是不是依賴呢?”
“當然不是,朋友之間的感情是信任,是牽掛,但絕對不是依賴。”我凝視著濁月的眼睛,語氣沉肅道,“朋友是彼此好好活下去的支撐和勇氣,而不是放棄生活希望的原因和借口。這就是我想的,濁月,我不希望我們是主仆關係,我更希望你把我當成你的朋友。朋友有時會摩擦,或許還會有分離,但是隻要想到自己的朋友,就總會有朝著前方努力走下去的勇氣。”
“好好好,”濁月嘴巴一咧,笑得燦爛道,“奴婢自就沒什麽朋友,奴婢隻知道想到了姑娘,奴婢就有走下去的勇氣!”
如此絮絮半晌,轉眼已經入夜。
我有些氣餒的不甘,濁月似乎永遠無法理解我的意思,或許在她的世界裏,自己已經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角,根深蒂固的觀念讓我感受到了不可撼動的疲勞和無奈。濁月亦似乎有些聽得絮煩,最後半是認真半是討饒的向我許下了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都不會輕易傷害自己的諾言。
如此,我也知再無餘地,也隻好放她去把炭盆挪進暖閣。縱使萬般抗拒,時間的腳步總是走得那樣迅速而不可阻擋。安寢時分,濁月又拖又拽的將我推回了暖閣。她照例有有笑的替我卸妝寬衣,見我始終鬱鬱難歡,還安撫似的捏了捏我的肩膀。
“姑娘怎麽這樣看著奴婢?”濁月透過鏡子向我做了個鬼臉,又轉身去吹案上的蠟燭。“放心吧,今您的話奴婢都記下了,既然承諾了您,奴婢是斷斷不會違背的。”
“你記得就好,永遠都不要忘了。”我掩抑著心中愁苦道,“今晚蠟燭別全熄了,留一盞給我吧。”
濁月有些驚訝,隨即再度對我甜甜一笑:“是。那姑娘若沒其他吩咐就快些安置吧,奴婢告退。”
她最後環視了房間一圈,確認並無不妥,便向外間走去。到了門口掀開珠簾,似乎感覺到了異樣的目光,回頭望向仍然木木坐在妝台前的我。她的眼睛眯成兩條窄窄的縫,其間閃爍的澄澈笑影便傾瀉而出:“快睡吧,明日見!”
嘴角的笑還沒有牽起到應有的角度,濁月的身影便在屏風後一閃而去了。
燭影微曳,一片岑寂。
我在妝台前呆坐了很久很久。
以為會有千般萬般的不舍,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我的心裏竟然是這般的岑寂無瀾。
環視四周,這裏的炭火永遠那麽暖,這裏的床鋪永遠那麽軟,在這方舒適的地裏,我竟然已經住下了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好長啊……
可為什麽一想起來,重傷在侯府蘇醒的情景是那樣清晰,好像就在昨一樣。
一個月了,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熟悉了這個地方的每一塊磚石,每一件擺設。我適應了這個世界的文明,學會了在這個世界生活的能力。不知道在這一個月裏,水晴她們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
幸好遇見溫召。
沒有他,或許我會沉溺於侯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足日子,或許我尋找大家的決心會被漸漸消磨妥協。如今有了出府的理由和途徑,我終於可以一心一意尋找大家的下落了。
沒錯,這不是意味著終結的結束,而是象征著啟程的開始。
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又是一陣亢奮。我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經移至中。料想已是下人睡去,府兵鬆懈的時辰,我起身轉向衣櫃,掏出一件璃寬茶素錦風領大氅,那是侯爺送我的第一件氅衣,顏色又暗沉素雅,最適合今夜上身。
未免留下證據給溫召帶來麻煩,我又將妝奩屜子裏的金鏢掏出來藏在袖口。
展開宣紙,卻不知從何寫起。思忖良久,我終究還是將沾了墨的毛筆擱下——今夜既然已是訣別,便也不必讓侯爺在往後的時光追思牽掛。
吹熄蠟燭,行至外間,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富麗雅致的屋,踟躕再三,終於悄聲開門,含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