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臨行悵惘
這一夜過得實在糟糕。
許是冷風撲了身子,酒勁一時發散出來。還未及濁月和我緩過神來,侯爺便雙腳一軟,向後倒坐在了椅子上。
我一時慌張沒了主意,還是濁月機靈,叫了下人將不省人事的侯爺背回了頤雲齋。
那一頭折騰了半宿好歹安頓了下來,暖閣裏我與濁月,倒是頭一次覺得主仆兩個在一塊這般尷尬。
我看著她獨自收拾了外廳,又照例進暖閣來伺候我洗漱安寢,這中間許久都仿如啞了舌頭一般,始終沒有開口問我關於她推門撞見的一字半句。
而我還不如濁月,一張臉漲得又紅又燙,想抬頭瞧瞧她的眼神都沒有勇氣。最後還是她輕喚了一句“姑娘安置,奴婢告退”時才抓住機會掀簾應了一聲,可卻到底沒有看清楚她的神色,隻在她吹了蠟燭繞過屏風時,映著月光依稀瞧見了那急急而去,衣袂飄飛的背影。
一夜無眠。
翌日清晨,濁月喚我起床時已經一改昨日欲蓋彌彰的尷尬神色,換上了一如往昔的親熱明媚。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暗謝濁月給了這個台階,主仆兩個談笑如常,熱絡依舊,仿若昨夜之事從未發生一般。
裝扮過後,濁月便攙著我往頤雲齋去探望侯爺,卻見大門緊閉,出來回話的下人一臉愧疚,告訴我們侯爺昨夜撲了冷風,加之年邁不勝酒力,卻是染了風寒了。
我自然擔心不已,不由分便要進屋探視,卻感到身旁的濁月手上似乎有一瞬的抽搐,這才猛然意識到經過昨夜的事,自己再和侯爺過分親昵,難免讓她多心。糾結一番,到底還是規規矩矩請過了安,得體的扶過濁月的手回了院。
“濁月…”回到自己房中,我到底還是按捺不住,“其實昨夜之事——”
“——昨夜是奴婢一時冒失開了房門,才讓侯爺染上風寒。”濁月關上了門,又拿火鉗扒著燒得通紅的鬆香炭道,“此事原不是姑娘的過失,您清白坦蕩,實在無須同奴婢解釋什麽的。”
“可是…”我仍有些猶疑,“你真的沒有誤會什麽嗎?”
“姑娘,奴婢跟了您這麽久,對您的品行最是清楚。更別侯爺身為三朝老臣,禮賢守正,那是全下人看在眼裏的。您若是因昨夜的事以為奴婢疑心了您二位的清白,便當真是瞧了奴婢了。”
濁月將重新灌好的手爐塞進我手中,安恬篤定的咧開了嘴角。“各院裏才分下炭火,咱們這兒倒短缺了。碰巧侯爺臥病打點不到,奴婢帶人去府中庫房抬些回來,順便再取些鐵線鋼板,筆墨帆布。趁著初冬晨午間尚算晴暖,咱們重新做個風箏,好歹再放它半月,也多些機會尋到您的朋友不是!”
我略微一怔,隨即暖意湧上心頭,展顏連聲答應下來。濁月亦對我報以甜甜一笑,福了一福便推門出院了。
心中溫暖踏實,或許這就是這一個多月以來,蠡府讓我有了家的感覺的原因吧。即便對我的身份有存疑;對我的言行有誤解,他們都會永遠無條件的選擇信任。昨夜雖然難免有些尷尬,但卻不得不是受益良多,我沒想到年紀的濁月會是這般的通達事理,善解人意。
而我更沒有想到臨別前夕還能夠聽侯爺娓娓傾訴往昔記憶,那些埋在他心中四十餘年承塵蒙垢卻又耿耿不能忘懷的點點滴滴。
人生得此知己,夫複何求。
知己…想到這兩個字,心中不免又是一陣酸澀。
之前的自己,何嚐不是三生有幸,身邊圍繞著那麽多的知己好友。隻是當時沉浸在失去戀情的萎靡之中,不懂得珍惜他們的關懷,也來不及認清對他們的依賴。
守候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終有一日那個人驀然回首,失意化作溫暖,悲傷化作動容,執子之手,彼此相依。
也許,對於莫雲俠來我就是那個來不及被他的守候溫暖動容的女孩。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我找法子回歸最大的動力和責任。因為對於禮,大家或許已經盡了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可是對於雲俠,那一日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無一不是自私而殘酷不可原諒的。我應該回去,當然不敢奢求他保留對我的心意,但是至少,我應該回到他的麵前,真摯誠懇的再對他一句對不起。
默默守護的日子,還有苦苦尋找的日子…那是我欠他的。
“替我跑一趟,把這個交給外苑大營的溫召溫將軍,告訴他一切妥當,雖然侯爺臥病,也不耽誤他明日行程。”我略微思忖,低聲補充道,“別太張揚,免得驚擾了旁人。”
守門的府兵接過紫銅令牌轉身而去。我忐忑不安的守在院門口,不到一刻便見另一個禁衛軍裝扮的兵士從那甬道轉角跑過來,見了我隻略揖了一揖,便近身湊到了我的耳畔。
“姑娘的話將軍收到了,不必明日,今晚就請姑娘收拾妥當,將軍會在府中花園桃林與您碰頭。”那禁衛軍聲氣極低,“給您傳話的府兵還算機靈,將軍已留他在大營當差了,稍後便會有人輪替為您守院,姑娘安心便是。”
有些犯糊塗——出府不去府門,為何要去桃林碰頭?
雖然驚疑,卻也沒有多問。溫召這般老成謹慎,連來往傳話的府兵都處理得不留痕跡,固然不會安排失當。我回到房中,學著濁月素日的樣子撥弄了兩下炭盆裏燒得灰白的殘炭,掀簾回到暖閣,反反複複看了看櫃中華衣美服,並妝奩屜子裏琳琅滿目的釵環首飾,竟不知該帶走哪一件。
我素喜青蘭碧色,侯爺知道後便存了心思,送到我院裏的首飾衣物便大多投其所好,橄欖孔雀堇青璽,石榴翡翠常磐玉…一眼望去碧青一片,當真神清氣爽。
我有些悵然,倒不是因為不舍這些華物,隻是念及它們都是侯爺所賞,無一不費盡心思。此番離去,侯爺斷不肯輕易放人,加之事涉溫召,故而隻能不辭而別。
侯爺如今病著,醒來卻要承受自己如親女般真心疼惜的忘年知己漠然離開的痛苦。
想到此節,不覺愈發心酸慚愧,將將落淚之時,隻聽外間開門聲響,卻是濁月從庫房回來了。我少不得吸了吸鼻子,強做一副歡喜神色迎出去,看著她支使下人將製作風箏的一應材料放在案上,再往將將熄滅的炭盆裏添柴加炭。如此忙活了一番,直到房間溫度再度緩緩暖起方才空閑下來。
“果然姑娘尋友心切,東西才拿回來便迫不及待要動手了。”濁月接過我手中的鐵線,站在一旁繼續理著道,“也是,侯爺雖然年邁,但是身體一直健朗,極少患病。如今難得染了回風寒,朝政都不能打理了。如此臥床安養,姑娘倒也得了空閑。這風箏若不趁這兩趕緊做好,來日侯爺大好又日日來咱們院,隻怕就再沒機會飛上去了!”
“碎嘴,好不討厭!當真是咱們的老話,站著話不腰疼,你便不怕閃了舌頭?”我作勢去擰濁月的嘴,笑著將她按在椅子上坐下。“來日許了婆家,諒你洞房花燭之夜還敢和你夫君這麽伶牙俐齒的?”
“姑娘多嫌了我便罷,何苦又這些渾話來排揎我!”濁月到底女孩家心思單純,聽了這話臉上便漾起圈圈紅暈,嘟著嘴巴隻盯著手中越理越亂的線。“奴婢自問無福,沒有出閣嫁人的好命,安心伺候姑娘直到終老便罷了。倒是您,素日談吐也不自矜,沒得叫下人閑話,失了高貴的身份。”
“哦?”我看濁月羞赧,隻好收了促狹神色道,“你倒是,我過什麽叫他們聽了去,還在府中生了閑話?”
“別的倒沒什麽…”濁月有些為難,臉上紅暈久久不褪,“隻是侯爺素日待您親厚,自然不免有不明事理的人在背地裏亂嚼舌頭……”
“有這等事?濁月,你清楚一些,”聽得涉及侯爺名聲,我一時不免有些沉不住氣,“他們都了些什麽,的很難聽嗎?”
“難聽倒不至於,隻是畢竟侯爺數十年不娶,您又是年華正好的姑娘……”濁月字斟句酌,生怕我聽了刺心,“外麵的人心思髒,便編撰出一些供人取樂的風流韻事。不過到底,也隻有那些末等書生,才有這樣的低俗趣味,那些真正有風骨的文豪騷客是不屑傳謠的——”
“什麽風流韻事,唐唐大衷蠡侯,身份何等尊貴,也是他們可以隨意編排的嗎!”我的心陡然傳來一股惡寒,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比表麵上看到的更加複雜,“濁月,你可曾留心,那些素日在侯府亂嚼舌根的人可與府外的人有什麽往來嗎?”
“姑娘別多心,事涉您與侯爺清譽,溫將軍已經在侯府內外清查了。”濁月看出了我的心思,連忙安撫道,“侯爺曆經三朝,單憑這種流言是絕對不會對他老人家在朝中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有分毫撼動的。據前頭的消息,您的事情並未在朝中掀起過多的風浪,無外乎市井少清淨,坊間多是非罷了。”
“坊間…就算是坊間,到底也是對侯爺的清譽有損啊……”我無力的歎了口氣,轉而想到自己即將離開,事情總算不至不可收拾,心中才多少有了些許慰藉。“罷了,也怨不得旁人,到底事情因我而起,非得在我這了結了,才算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