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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托付

  “侯爺,您往後也該求皇上好好管教管教宮幬。不為別的,就為今日他做下的事——”我看侯爺在椅子上坐穩了,方氣喘籲籲坐下道,“您都七十歲了,他再如何為他的女人傷心難過,難道就不想想您是否受得住他那樣猛灌嗎?”


  “別了…”侯爺徐徐抬手,似乎吐過以後神誌也清醒了一些。“這麽多年,那孩子我是知道的。就算告到皇上跟前,他這輩子也就那個樣子了。與其恨鐵不成鋼,倒不如讓皇上少操些心……”


  “我是心疼您……”我看著濁月拿著帕子輕輕為侯爺擦拭嘴角,輕聲道,“您事事以他們父子為先,可是他們又何曾想過您的委屈……”


  “為君上者,自不必事事顧及旁人。”侯爺輕輕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揮手示意濁月不必再忙。“我出身卑賤,能爬到今的位置,已然很滿足了。”


  心中不忍,卻仍無從寬慰。


  良久,侯爺方才睜開有些紅腫的雙眼,看見我定定望著他,便淡淡一笑,露出臉上被歲月刻下的道道皺紋。下人送上了熱好的餃子和菜肴,濁月端著醒酒湯立在那裏,見我和侯爺凝視彼此俱是無言,便覺有些尷尬,微微潮紅了臉頰。


  “濁月,這裏不用人伺候,你帶著她們先下去吧。”


  濁月有一瞬的癡怔,見我神色定篤,便隻得擱下湯碗,領著眾人關門下去了。侯爺放眼望去,但見滿桌菜色琳琅,熱氣騰騰,也不由愁思暫緩,心花怒放。


  我起身旋步往暖閣裏去,久久方才出來重新入席,將一串檀木珠串擱在侯爺案前,侯爺乍見了愛物,加之酒意未褪,一時竟不出話,隻望著我開懷大笑起來。


  “那日侯爺情急之下損了自己的珠串。我於心不忍,過後便親自將檀木珠子一個個拾了回來,想著原是侯爺用慣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修複了才是。”


  “是了,我還道我那綠檀珠戴了許久才得表麵渾然烏黑,你便是一時得了黑檀製成珠子,又哪裏能得這般幽香,這般光澤呢!”侯爺十分歡欣,像個孩童一般,將那珠串握在手心把玩個不止,“隻是難為你還把散了滿地的珠子一顆顆撿回來,用心串好,來日若再有損壞,我可不知道要心疼得怎麽樣呢……”


  “不會再壞了,”我展顏笑道,“這一次我在玉線裏分別加了馬尾毛,貂皮絲,犛牛筋,月銀線,雪蛛網和鎮江所產的金蠶絲,將各種材料在水中泡三日,再在陽光下曬三日。勻力搓至極細,再將六股密密打絡成結,在近百根裏挑出十根最整齊勻淨的,再一圈一圈套在玉線上。我和濁月試了幾次,堅固得很。便是侯爺手勁再大,隻怕也磨不破了。”


  “怪道!怪道你這些日子躲在房間裏不出來,原是做這磨人的活計!”侯爺驚歎道,“更難為的是這心思,若換了旁人再想不出的!”


  “到底是府上富足,要什麽一找都有。濁月的手又極巧,沒有她也必是不成的。”我夾了個墨魚黑皮海腸韭菜餡兒的餃子放在侯爺碗裏,“您再嚐嚐這海鮮餃子,是我們家鄉的風味兒,心思隻是巧,要緊的是侯爺喜歡。”


  侯爺瞧了新鮮,似乎很是好奇,一口咬下湯汁溢出,品了許久方吐了一個“鮮”字。


  我忍俊不禁,鮮少見侯爺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或許在我麵前已經很注意不露愁苦神色,然而是真是假我又如何瞧不出來呢?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侯府之外是如何的波譎雲詭,我隻想讓我眼前的這個老者回到府中,看見我之後的每一個笑容都是真正發自內心的。


  畢竟,今生緣淺,去日可期。


  “侯爺,歸螢還有一事相求。”


  侯爺停了動作,臉上笑容尚未褪去。許是見我神色不似往常,他放下碗筷,頓了頓方道:“這是什麽話,你我之間,何來求字……”侯爺挽起袖子,躬身向前注視著我。“自在府裏醒來的第一日曾不慎脫口而出,之後的日子你便隻字未提。歸螢,你可是為了你同行失散的朋友一直耿耿於懷嗎?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可以命溫召帶兵出府尋人,整個刈州,或是整個衷國!歸螢,隻要你一句話!”


  “——侯爺!不是這樣的。”我搶白道,“我知道您一心幫我,可是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幫自己,試問又如何來求您呢。何況當日因我遇刺,您尚未請旨便私自解了禁衛軍的禁令,如今又因為與我有約,辭了宮裏皇上的宴會。我也明白您願意傾盡全力為我實現願望,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夠明白我不願再做您的負累的心情……”


  “這是什麽話。歸螢,皇上的事你不必多心,我們雖是君臣,卻也有著數十年忠誠堅定的感情。這種事不會影響我在朝中的位置。聽我的,這種事情,咱們往後就不要再提了。”侯爺拿起放在我肩上的手,再度閑閑扒著碗裏的菜道,“不過既然不是關於你朋友的事,又有什麽事值得你如此鄭重呢?”


  “今日歸螢所請,不為自己,隻求侯爺做主,待我身上傷勢大好便贖了濁月為奴之身。”我誠懇道,“我知道,這偌大的侯府有數不清的下人侍女,我也不可能一個個顧得周全。侯爺,我隻求一個濁月,她聰明伶俐,豆蔻年華,請您別再讓她做這府中的侍女了,好不好?”


  “我當什麽要緊事,原來是這一樁啊。”侯爺紅著臉笑道,“你放心,上次濁月護你不周之事我不會再追究了。這一個月來她照顧你細心周到,功不可沒。大不了來日我看朝中哪個正直清廉的大員,給那丫頭指了做幹爹,再留在侯府讀書習字,與你作伴。如此這般不但身份顯貴,來日若得貴婿提親,終生有靠,豈不是大的福氣!”


  “若是這般,自然最好!”我欣喜道,“侯爺既早有此心,我也不必牽掛,旦憑您安排就是。”


  “牽掛……歸螢,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侯爺聽得不對,轉頭向我蹙眉道,“好端端的,怎麽得好像立時三刻就會與她分開了一樣……?”


  我有些怔憧,隨即一笑,又往侯爺的碗中夾了幾樣精美菜,道:“哪裏就要分開了,原是我一時錯了話,侯爺不必往心裏去。”


  “我知道,這府中的薄衾軟枕,錦繡浮華一向入不得你的眼,唯一個濁月丫頭,最是珍視愛重。隻是我今日的都是後話,她才十三四的年紀,哪裏便要離府遠嫁了呢?”侯爺好言相慰道,“即便將來她出去了,我老頭子身子骨尚算硬朗,便不能再照應你十年嗎!”


  我噗嗤一笑,一滴眼淚卻突然落在盞中,聲音是那麽大,大的讓人心驚。


  我緩緩抬頭,迎頭是侯爺三分錯愕七分心疼的目光。心中一陣酸楚,我再控製不住,任由淚水如雨而下。


  “孩子,怎麽了?”


  我答不出話,隻能顫抖著下巴看那一滴滴淚水滑落。侯爺緩緩起身繞到我的身後,將雙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柔聲道,“怎麽了?”


  是心痛,不可忍受的心痛。


  我恍惚意識到這是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我第一次哭泣。上一次,還有莫雲俠溫暖的擁抱,還有水晴舒心的寬解。我發現自己仍然好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禮沒有遭遇不測,大家沒有隨之而來。我們仍然還在學校每上著乏味的課,期待著周末快些到來在我的家裏例行聚。


  我不怕痛苦,我不怕困境,我隻怕孤獨,我隻怕當麵臨困境時周圍沒有一個人守在身邊。


  “我在呢。”


  那一瞬,我竟然恍惚的把侯爺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是啊,如果不是他,這裏就是我噩夢的開始,我可能會永永遠遠的困在這裏,或者在某一徹底失去希望,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我不能依賴他,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永遠渴望回歸,那麽對於這個世界所有的留戀有朝一日都會變成刺向我心髒的利刃。


  我隻能閃躲,隻能抗拒。


  “侯爺,遇見你的時候,是我生命裏最黑暗的日子。是你讓我對這裏有了類似家一樣的感覺。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有人守護的。有的時候,我很想在這裏紮根,在這裏繼續過完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不能,侯爺,我的生命並不屬於我自己,我必須去尋找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朋友,必須知道他們的生死禍福,我的生命隻有和他們在一起才能完整。所以,對不起,侯爺,對不起。如果有機會,請一定讓我,請一定允許我報答你的情分。”


  “歸螢,你知道為什麽一直以來,我都毫無保留,毫無條件的對你好嗎?”


  “我…因為,因為您的女兒,因為我讓您想起了您的女兒,對嗎?”


  “這隻是一部分。”聲音從耳畔幽幽傳來,讓人莫名感到些許戰栗的寒冷。“你知道我是如何爬到大衷蠡侯的位子上的嗎?”


  我想回頭,卻感到侯爺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臉上。他的手很軟,沒有一片老繭。然而那一條條的褶皺又似乎透著無盡的冰冷,透過皮膚,蔓延至心口最隱晦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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