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馬將軍
我抬腿奔向最隱蔽最靠近山腳的那叢長草。吃驚地發現自己如腳下生風,速度竟十分驚人。跑到距離草叢不到一丈遠處,更是一躍而起,穩穩落在雜草正中。這一套動作嫻熟老練,行雲流水,固然不是我有意為之,卻像是深深紮根的肢體記憶,在麵臨危難的時刻便自然而然激發而起。
雖然吃驚不,卻也無暇多想。
左肩的傷口因為過大的動作再度傳來尖銳的痛楚,我一手撐住地麵以防倒下,一手捂住嘴巴以免吃痛出聲,靜靜觀察著外麵的一切。
果然,不過片刻便有浩浩蕩蕩大隊人馬馳騁而來。雖距離太遠瞧不真切,卻也大致看得出前前後後數百名兵士都是鐵甲戎裝。為首身騎白馬的男人大約是個將軍模樣,頭戴鋥明鋼盔,一襲繁複銀甲,通身貴氣,不出的威武昂藏,器宇不凡。
他在湖邊我適才駐足的地方勒住韁繩,一行人便也忙不迭紛紛停下,唯一身騎棕馬瘦的男子從人群之中擠出來,他的坐騎雖不比將軍名貴,卻在衣著上同其餘士兵略做了區別,想是位有些名頭的士官。他下馬上前幾步,看了看眼前的湖水,撩起前韍俯身跪在白馬身側。
“稟告將軍,末將昨夜便是追到此處,眼看著那女賊使了輕功,逃上鏈月山的。”
奇怪,縱使穀中清淨,兵士緘默,然而那人距我不下百米,我又是如何聽得到他的聲音呢……
“鏈月山……”那白馬將軍開口語氣閑閑,聲音卻異常清晰,傳得極遠。“當真嗎?”
“末將不敢欺瞞將軍。”
“她進了山,你就不曾追上去?”白馬將軍斜眼覷著俯身拜倒的士官,似乎有些輕蔑。“宵遙,這倒不像你的做派。”
“末將不敢。”那個名叫宵遙的士官略略慌張,身體便拜得更低,“末將雖希望能助將軍擒拿女賊,卻也知侯爺有令,凡蠡侯府人一概不得入鏈月山半步。末將身為侯府禁衛軍副將,自然不敢違抗侯爺的命令。”
“副將……你這個副將到底是侯爺親封的,可是體麵的很。”白馬將軍輕嗤一聲,逼視著宵遙的目光卻愈發淩厲,“本將軍隻當你有恃無恐,不順服我便罷,連侯爺的話也敢違抗。”
“將軍笑了,末將新官上任,諸多事務還不甚熟悉,哪裏能不順服將軍呢…”宵遙抬起頭來,看著白馬將軍的眼睛卻已毫無懼色,“更何況,若無將軍您的舉薦,末將又哪裏能得侯爺的青眼呢?”
“你眼裏若有本將軍,昨夜又怎會無令擅自出府營追捕那個女賊?”白馬將軍語氣愈發陰森,“在你心裏,對著侯爺諂媚邀功便比本將軍的軍令還重嗎?”
“將軍言重了。隻是昨夜事出突然,末將隻一心念著侯爺早前的囑咐,凡事溫將軍若有顧及不到的,讓末將在旁指點一二。”宵遙語氣古怪,似笑非笑的直視著白馬將軍,“何況昨夜情勢危急,將軍您都被那女賊擊暈了,末將看您奮不顧身,身先士卒,這才敢效仿著您,權衡再三,出營捉賊的。”
“荒唐!本將軍昨夜孤身與那女賊周旋之時你不曾帶兵增援,偏偏挑了我和她兩敗俱傷之時獨自出動。宵遙,你到底安的什麽心!”那溫將軍直直瞪視著自己的副將,顯是已經怒到了極處。“還有,侯爺又何時給過你什麽囑咐?本將軍追隨侯爺多年,守衛侯府,從無半分錯失,何須你一個區區副將來指點!”
“早知您不相信末將……無論如何,末將仍要好心提醒將軍一句,您今日能在這同末將這些,還是因為末將昨夜尋到了那女賊的行蹤,侯爺得知後讓末將領著您帶人來此搜尋。與其在此無休無止的同末將爭論昨夜之事,倒不如早早尋到那個膽大包的賊人回去複命是要緊。”宵遙神色倨傲,雖是跪姿,卻愈發挺直了腰板。
“但如若將軍非要追究,末將也大可在此回清楚了。侯府素有規定,外苑士兵無召絕不得私闖內苑。您是唐唐禁衛軍主將,自然有權進入內苑捉賊。可是末將卑微,卻沒有這樣的權力。將軍若硬要怪責末將昨夜未曾入府增援,末將也無話可,隻能恪守本分,爭取在權限之內為侯爺盡忠,這才追到了這裏,為侯爺擒得女賊留下一絲線索。敢問將軍一句,如若再遇到像昨夜這樣的情勢,末將到底是應該不顧侯府規矩進內苑保護您呢,還是應該身先士卒,盡全力替侯爺分憂呢?”
溫將軍一張臉脹成了豬肝色,一時竟被噎得吐不出半句言語。騎在馬上的腰肢失了穩當,有些倉皇的搖晃。
他目光四處遊移,竟有那麽一瞬似乎望向了我藏身的草叢。
我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捂住嘴巴的手按得愈發密不透風。窒息而緩慢的數秒過去,他似乎是認定自己隻是看錯,終於重新將目光移回到宵遙身上。心髒砰砰亂跳,我掃了掃肩上反複開裂的傷口,這才遲鈍的意識到,他們口中的女賊,或許同我有著什麽關係。
或者,同這個身受重傷的女孩,有著什麽關係……
“本將軍的安危算什麽…自然該是萬事以侯爺為先……”
“將軍英明。”
“隻是宵遙,你也該明白。你是侯爺的家軍,侯爺的奴才,便也是我的副將,我的奴才。我素來不齒背棄舊主,急功近利之人。我不喜歡,侯爺也不會喜歡。”溫將軍並沒有放低了語氣,卻已經再沒有適才的雷霆之勢。“做人如若心存妄念,忘了自己一步步是怎麽爬上來的,那便太自私,太下作了。”
“將軍這是哪裏的話,那女賊武功輕功俱是十分了得,若非中了您的金環鏢之毒,末將又哪裏能追到這裏呢?末將得立此功,自然也有將軍的協作之勞。”宵遙的聲音尖銳刺耳,令人聞之不悅,“到底,末將是侯爺的奴才,將軍卻也是侯爺的奴才。您跟我相輔相成,卻也不算在昨夜之事上完全無用。想來出發前侯爺對您如此嚴詞申飭,實在未免過於苛責,還望將軍您莫要心灰氣餒,早早振作了精神同末將捕獲賊人是要緊。”
溫將軍愈發氣得不出話來。他緊緊咬著牙,似有無限憎惡,卻苦於那副將句句以侯爺壓著,想要彈壓卻也無從下手,唯有在眾目睽睽之下任他得意忘形。
一時,他的目光似乎又往我的方向投來,卻又蘊著無法言明的窘迫和為難,不像是發現了我的樣子。
我咬住手指,抵禦著強烈來襲的眩暈感。心裏愈發清楚,自己極有可能是他們口中中了溫將軍毒鏢的女賊。不由越想越怕,卻又無所遁形,隻有一心企盼那將軍嘴上功夫厲害些,同自己的副將繼續辯下去,為我爭取時間,想出脫身之法……
“那麽敢問將軍,是否要派人搜山呢?”
我心下一緊,到底還是避不過了嗎……
“大膽……你明知鏈月山為侯爺所禁,侯府中人不得擅闖,豈能為了一個刺客大肆搜山!”溫將軍喝道,“宵遙,你的差事如今當得是愈發好了,居然膽敢藐視侯爺的禁令!”
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末將不敢。隻是出發前侯爺的很清楚,務必將那賊人帶回侯府交由他老人家親自審問。”宵遙不緊不慢道,“將軍若不派兵上山搜查,又如何能抓到人呢?”
“那也不成!侯爺雖要抓人,禁山令卻是十數年從無人違逆的。你入府營時間尚早,如何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末將自是不明白的。倒煩請將軍給個明白,除了搜山,您還有什麽擒賊良策呢?”
“良策自然可以另想。或在山下警告,或回府稟告侯爺請求皇上出兵,再不濟,這鏈月山一片荒莽,我們派人圍住山腳,諒那女賊再有本事也終有熬不過饑寒自行下山的一日,難道還能在這山上過一輩子不成!”
“將軍的法子固然可行,卻實在太過費時費力。如若真的要向皇上借兵,這來來回回數日過去,隻怕那女賊早已養好了傷勢逃出山去了。至於圍山…”宵遙狡黠一笑,“末將卻是想在了前頭,一早便替將軍傳了軍令,交代府兵去辦了。想來此刻將軍同末將笑,那一頭的山腳府兵已經集結完畢,紮營警備了。”
“你…!好個蠡侯府禁衛軍的宵副將,當真替本將軍打點得周全……”溫將軍咬牙切齒,仿佛恨不得立時三刻拔劍刺進宵遙的胸膛。“隻是你擅傳軍令,可曾向本將軍問過一字半句?傳令之前,又是否想過府兵都來了鏈月山,留侯爺獨自在府中,屆時再有歹人盜竊行刺,侯爺守護不足,卻又如何使得!”
“將軍息怒…末將調兵原是昨夜之事,當時您被賊人打暈,正被抬回府營醫治。末將追蹤歸來,實在拿不定主意,這才請示了侯爺。也是侯爺批準了末將所請,才能在這事發後的第二日便妥善了布置啊。”
“你——好,原來又是侯爺的首肯…本將軍便不與你追究。隻是你獻策之時,侯爺又是否過,準許你派人大肆搜山了呢?”
“這…”宵遙弱了聲氣,第一次露出心虛之色。“事急從權,想來侯爺不會反對……”
“大膽!既然侯爺不曾明言,又是誰給你的狗膽在此大放厥詞,公然抗令行此悖逆之事!”溫將軍聲如洪鍾,一分分壓下了宵遙的氣焰。“禁山令是十二年前侯爺親自頒布,當年還是由本將軍曉諭侯府眾人。你區區一個副將,竟敢公然違抗侯爺與我的命令嗎!”
我心中忐忑,暗自祈禱那溫將軍的氣勢再強些,最好處置了那個一直意欲搜山的副將。
從二人談話中不難聽出,那個宵遙絕非善類。隻是諒他再如何巧舌如簧,詭計多端,也斷斷不會想到他一心抓回去向他的侯爺邀功的女賊此刻正躲在距離他們大隊人馬不過百米的草叢之中,將他們的籌謀一字不落的聽在耳裏。
良久,那宵遙終於極不情願的俯身擺下,輕喚了一句不敢。之後二人便再無交鋒,一分分尷尬的安靜了下去。
“將軍!”突然,我聽到宵遙狂喜的叫聲。卻見他膝行上前,一手抓住了溫將軍的靴子,眼睛卻直直盯著另一隻手所指的地麵,因為過於激動不可控製的全身顫抖。“將軍,你看那地上,有未幹的血跡!”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發生在那一瞬間。溫將軍驚訝的飛身下馬,還不及走到那血跡旁細看。他與他副將的目光便瞬間被我一時驚慌單膝倒地的聲音吸引過來。
我的心髒遽然一緊,血液似乎有一瞬的激流,隨即肩上便傳來血痂崩裂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下意識的捂住嘴巴,吃痛的低哼卻早已從唇齒溢出。我萬分驚恐的看到百米外的溫將軍定定的望著我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錯愕。而那宵遙的表情雖然看不真切,他的身體卻因突見獵物一般的狂熱顫抖的十分明顯。
我想要站起身來,卻絕望的發現自己的腿因為恐懼已經失去了知覺,隨即便是一陣要命的眩暈,順著血流直衝腦門……
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瞬的遲鈍。
我看見遠處的將軍和副將極其機械古怪的扭頭望向彼此的臉。腦子裏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卻見那宵遙突然拔劍起身,如離弦之箭向我飛奔而來。他的身法很快,腳下帶起呼嘯而起的風。我無力的跪坐在枯草上,已經嚇得傻了,隻怔怔的看著他如獵豹一般的猙獰麵孔飛速貼近。
而比他速度更快的便是瞬間麻痹了周身的眩暈。驚恐,絕望,虛弱,痛楚,瞬間從我的身上抽離而去。在閉上眼睛不省人事的最後一刻,我似乎聽到有人狂怒的嘶吼,疾風拂麵,一道森寒冷厲的銀光在眼前錚錚閃過,我後腦著地,再沒有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