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九霄環佩二
昏昏沉沉從睡夢中醒來,已是第二日中午了。昨日雨停後,兩人就近找了一間客棧,要了兩間房各自去休息了。
九凝醒來時,隻感到腦袋十分沉重,房中沉寂無聲,入眼皆是一片灰暗。九凝往後摸住枕頭,拉倒腰下墊住,撐著床沿坐起,緩了緩神,眼睛才能看的清楚一些。
原來已是旬日高升的時候了,昨日才暴雨傾盆,今日又是萬裏晴空,雖隻從窗欄花紋裏漏進來幾點太陽光,也覺得滾燙異常了,昨日一場雨,好似錯覺一般,全都灼幹在這金燦燦的光裏了。
這樣靠著坐了許久,原以為是睡昏了頭,才有些不舒服,現下連眼睛懶得睜開了,方才覺得熱,並不是因為外頭的太陽光,是她自己渾身滾燙,連呼吸都有些灼人。
定是昨日淋雨了的緣故,竟是真一語成讖,成了頭一個得了凡人病症的神仙。
她應該要盡快就醫,可聲音卡在喉嚨,推它一推的力氣都沒有,房裏又隻她一人,如何是好呢?
又過了些時候,她意識越發模糊,腦中就記得一個念頭——尋醫。
好在她意識快要盡數模糊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她便安心睡去了。
腳步聲匆匆來,緩緩去,擰水的聲音,額上冰冷的涼意,一點一點,又安靜了下來。
再睜開眼,素白的紗賬上渡著一層暖黃色的光,八仙桌上,紅色蠟燭上的火光正安靜的躍動著,那有一個人一身白衣手持書卷,麵目清冷。
九凝剛一瞧過去,他正側目望來,麵露喜色,匆匆放了手中書卷。
為何有些不對?
九凝扭回頭,閉上了雙眼。為何不對?那裏不對?是了,那人永遠都是清冷自持的,那裏會這樣,他從來都沒有對她笑過的。
“怎麽了,可還有什麽不適。”桌旁那人已坐到了床旁,見她醒來自是開心的,可不一會兒,又好似要重新睡下,麵容痛苦。
“沒事,”九凝搖了搖頭,想起昨天一場大雨,才記起是昨天送了他傘,又替她找了住處的那名男子,已經麻煩她許多,也想著讓他放心,又說:“大概是才睡醒的緣故,能扶我起來嗎?”
江城點頭,扶她坐起,拿了軟枕塞在她背後,又拖了拖被子,才問:“要喝點水嗎?”
“嗯。”方才倒也沒覺得,他這一提起,她才發現她渴得很,連嘴唇也有些發幹。
江城起身去倒水,水入杯中,落在那石瓦做到小杯裏,似在她心中激起了千層浪,江城說了什麽,她也一句沒聽進去了。
為什麽總是想起九靈呢?他和她並沒有多少交集才是,隻有見過寥寥幾麵,連日常通信,都是精靈傳達。
想起九靈的,是九凝,還是凝珠?那麽她是誰,或者說她該是什麽樣子的?九凝那般還是凝珠那般?
“九凝?九凝?”江城拍了拍她肩膀。
“啊,”九凝才成恍惚中醒來,拿過他手中的一杯水一飲而盡,擦了擦嘴問:“你剛才說什麽?”
江城拿走她手裏的杯子,轉身道:“我說你昨天受了寒,大夫已經來看過,留了幾服藥,你既然醒了,我便先去讓小二給你把藥熱上。”
“哦,好,麻煩你了。”九凝呆愣愣的點了點頭,藥?她大概用不著吃凡人的藥了,自她醒來,她便有感覺,她已經完全好了,好歹她也是個神仙。
隻是為了避免懷疑,她這個藥還是要喝了好。
“不麻煩的。”江城笑了笑,輕輕推門下樓去了。
照顧一個不相幹的人也能如此盡心盡力,九凝不禁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除了是個正人君子,還有著菩薩心腸,渡人渡己,若是有修仙之意,定會位列仙班。
九凝躺了一天,此時精神大好,便想下床活動活動,來回走了幾步,忽瞅見江城放在桌上的書。
書這種東西,她看的極少,哪怕書中寫的東西再有趣,隻要一看到綠豆大小的字一列一列排在她眼前,半刻鍾不到,她便能熟睡過去。
好在她是天生神靈,道法仙法都是生來具備,若要同一些仙家子弟一般拜師學藝,就是學個十來萬年,怕還隻是個庸才。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你也喜歡這話本?”九凝才隻念了這麽一句詩出來,江城已經端著藥回來了。
被這麽一問,九凝反射性便是三字:“不喜歡。”說著放下了書,在桌旁坐了下來。又想想他定是喜歡這本書的,若是能有一個同好可以同他討論討論,抒發一下心中所感,可她一開口就給人潑了盆冷水,實在是對不住他對她的照顧。
隻好試著挽救道:“我雖不喜歡這話本,方才我念的這句詩卻是很喜歡的。”
江城放下食案,端起藥用勺子來回攪了幾圈,待溫度合適,才遞到九凝麵前,拿過話本在她對麵坐下。
“我也最是喜歡這句詩。”他道。
這藥一被端近房間,她便有聞到那股子濃濃的苦味,此時湊在鼻子底下,味道更勝,哪裏有心去管他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可她現下是個病人,隻好鼻子一捏,一碗咕咚下肚。
江城就這麽瞧著他,還是淡淡的笑:“在天願為比翼雙飛鳥,在地願為並生連理枝,多美好的愛情。”
九凝滿嘴都是藥味,連喝了好幾杯水,口中的味道才慢慢減淡,見他說到興起,隻好迎合道:“是啊,很美好。”
“你也這麽覺得,看來九凝姑娘也是個多情之人。”他顯得有些喜悅,似是找到知音能一暢心中所想。
九凝這下可沒法隨著他的話走了,她生在九重天崖,從來無欲無情,情愛兩字之於她,如同天方夜譚。
“不瞞江公子,我生來薄涼,不知情愛為何物。”
他也不見失望,映在火光下仍是滿目笑意,反而不知想到了什麽,輕笑了一聲,道:“我卻不是。”
“我從前有一喜愛的女子,那時我也是這般想,隻要她願意,我便能做她永遠的比翼鳥,連理枝,不離不棄,生死不移。”
“聽公子這話,她不願意?”九凝奇道。
“她不願意。”江城談起這事,也不見什麽傷心樣子,反而像是這事過了許久,已經能看得明白了一般。
九凝也不怕惹他難過,即是已經看開,便已然無所謂了。
又問:“為何?公子這般英俊非凡。”
“她說‘生來薄涼,不知情愛’,”他望向九凝,“和九凝姑娘所說一樣。”
“真是巧了。”怪不得他剛剛在那怪笑。
“可我卻知道她是有喜歡的人,”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從前喜愛她,現在也一如既往的喜愛她。”
九凝不再說話,從前喜愛,現在也喜愛,是她問的多了,須知凡人七情六欲極為複雜,一句話中其意萬千,理解不透。
從前也有聽說過情愛是穿腸爛肚的毒藥,最是碰不得,說來告訴她這些的,還是朱泉那小老頭,現在倒也明白朱泉為何要這般說了。
這白淨有禮的書生,正是嚐了那穿腸爛肚的毒藥,一杯水快速飲完,有倒了第二杯,想是要以水代酒,一醉方休。
他好似也真的醉了一般,再也保持不住嘴角淡淡的笑意,火光照映在臉上,連眼角細如灰塵的淚珠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就這樣,被情愛二字壓垮了脊梁,潦倒頹廢。
“江公子,”九凝喊了他一聲,見他抬頭,才繼續道:“是我多言了,抱歉,你,可還好?”
她小心翼翼的,一字一句落入他耳,良久,他才漸漸清醒,迅速別開了頭,好似在為在一個陌生女子麵前不小心出了糗態而自責。
“讓姑娘見笑,”江城不好意思的拱了拱手,“是江某情不自禁了。”
“哪裏。”倘若是她做了這樣的是,大概也是會覺得難為情的,隻是這份單相思,也不知是他太傻,還是那被愛著的女子沒福氣,這樣好的翩翩公子。
“我知情愛兩字最易困人,江公子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是世間的好男兒,隻是那女子沒有福氣,公子別太難過。”
江城抿唇一笑,又變回到原來那份模樣,眼角的淚總有的一兩滴沒有拭淨。
他對她來說,算是個恩人,她一個倒黴神仙,也曉得知恩圖報,凡人一生不過區區百年,百年裏七情六欲侵擾,縱然最後是皆大歡喜,一生裏也是喜憂參半,待九霄環佩一事終結,她便提了他做神仙,這一輩子再不用受七情之苦,也好讓那女子看看她當初如何瞎了眼。
隻是要讓他做神仙這事,不知要從何開口,如今她法力受製,空口無憑,說出來怕是會被當做是瘋子。
她思來想去,現下她是沒有一點可以讓人相信由頭,莫不是要先忽悠他去修仙,日後再允他當神仙的承若?
江城忽然說話了:“倘若是姑娘,日後會喜歡我嗎?”
“啊?”九凝愣了一會,又仔細想了想,取了個折中的回答:“倘若我非薄涼無情之人,大抵心中會有公子一席之位。”
“是嗎?”他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