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往生有夢九
碧綠的葉子從樹枝上輾轉脫落,輕輕在水麵打轉,葉子慢慢變紫,可見那水麵比往日要低一些,無法一下看見。
大半的植物已經不發光了,樹枝全部變得似白骨一般,往生島的一半,都陷進了無盡的黑暗裏,剩下一片色澤鮮豔的往生花,等待凋零,往生鏡中零落不盡,女子坐在鏡前,是鏡中能看見的唯一活著的生靈。
她神色平淡,黑色的瞳孔裏裝著空洞呆滯的自己,肩上的長發,被輕輕撩動,月亮形狀的銀鈴露出一角,緊緊握在手中。
往生花裏通達世事,偏偏不知道情為何物,一朝陰差陽錯,才知根本不曉世事,被人當做手中拿捏,心中不忌的傻子。
漆黑的瞳仁裏流出一些東西,和往生島上那灣時間河太像,又少的可憐,僅僅隻有那麽一滴,沿著她白皙的臉龐,垂落去了不知道什麽地方。
這是她沒有過的東西,是說也說不明白的情緒,之前沒有,為何要突然讓她懂的,要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後,要在往生島消亡之際?
她低頭捂住眼睛,銀鈴拿在手中,她一動,便是歡快悅耳的玎玲聲,久久不散,直到那聲音漸漸消失,她才感抬頭一看,看那沾上莫名水珠的滄月鈴。
那樣一生原是真的存在,仿佛刹那不可回走,晨起睜開眼,睡前閉上眼,卻在再睜開眼時,不會有絲毫忐忑,亦或不安,失去靚麗容顏,不覺可惜,白發蒼蒼,音容在耳,會覺心中滿足。原來這些是和鬼界像極了的人間特許,是他們人的,不屬於鬼。
她用力擦幹鏡中人麵上時間河裏鹹澀的水珠,隻見在鏡麵上留下兩道痕跡,鏡中那涕淚不止的,是誰?她早就擦幹淨了臉,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往生島,是誰?換走了紫槭。
是誰,安排了這場劫難,送人墮入火坑,學會飛蛾撲火,不教浴火重生。
回應的,隻有一句默然無聲的天意。
看不見的風自地麵飛起,花草樹木同時舞動身軀,耳邊颯颯聲裏,一半枯黃的花瓣飄入空中。
狂風灌入衣襟,長發在耳旁翻飛,怎麽都擦不幹淨的淚水一下就成了幹巴巴黏在臉上的淚痕,往生花瓣,脫離莖葉,混入越吹越烈的風裏。
她愣了愣神,踉蹌著從往生鏡前跑出,風吹的麵涼,裹身的衣裳也一個勁往後躲,往生花,最後遺留下來的,也都沒有了。
萬株往生紅花,一株不剩,枯枝敗葉,也不留在往生島上了,風原地旋起一道颶風,將地麵席卷幹淨,一塵不染,身後光一團團消失,突來的黑暗裏,聽見聲聲骨頭斷裂,砸落在地的聲音。
漸漸的,什麽都看不見了,暗色裏,地麵在顫抖開裂,一切都是已經注定,她閉上眼,感受著肆虐無情的風,周身渡上一層淺淡的金光,四周嘈雜,耳中卻是無聲,耐心等著,等著她也在這荒島中消弭,不複存在。
天崩地裂無返之時,荒島上忽衝出一道光柱,直上青天,鬼界終年不換的黑幕,也在這光柱裏,破出一個巨大的缺口。
紫槭擋住眼,被光柱帶來的衝擊力震的向後退開兩步,才放下手看清眼前,塵土飛揚的空中,巨大的光柱裏,漂浮著一卷書軸,所有想的一切都停了下來。
她走入強烈的光亮裏,看不見自身光芒,站在書軸前,見那首頁寫著往生軸,三個近乎扭曲的字,在他人眼裏定是一通亂畫的奇怪圖形,她一眼就能看的懂。
指尖劃過那三字,她繼續向下看,手停在書卷上,陡然一顫,合上書軸,白色光柱在空中消失,她愣愣的在原地站了許久,半響,捂嘴說了三個字“怎麽會!”手中化出一把普通萬分的鐵劍,衝了下去。
而隱世之島,在高空中的巨大口子合上的時候,露出它的一角,入眼的,隻有一片森森白色,往日往生,已經化骸成了塚。
地府裏混亂不止,接二連三有鬼逃出,一眾鬼差忙碌奔波,尚能應付,隻是那些依靠回魂燈還陽的人怎麽都找不到,君遷方從凡間回來,就被薑糾從殿中喊走,為了回魂燈一事馬不停蹄。
前腳剛出去,紫槭就出現在冥王殿裏,滿是皺褶的被子,似還殘留著餘溫,她移開視線,瞥見紗簾的桌案上有一東西,甚是眼熟,掀了簾子,不由得皺了皺眉,心中的驚訝,回魂燈!這不正和被往生花打碎那盞一模一樣嗎?猛然發現,這盞燈的中心竟沒有火。
她想的入神,全然沒有發現身後有人在向她靠近,餘光中的火影跳動兩下,才分出些注意力來,這是那人已經貼近,向她伸起了手,燭火的跳動變成狂舞,持劍的手立即從腋下擊出,劍端戳在那人腹中,打出一團金光,不等得逞,就被擊退許多,撞到一旁鬼形銅爐,扶著爐耳才站穩下來。
紫槭拔出劍刃,卻在離開劍鞘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停了下來,鬆了手,看見對麵一身同樣素衣,麵目毫無差別的女子,任劍自動滑入劍鞘。
紫萁喘了兩口氣,乖巧一笑,宛若昨日,軟聲一叫:“姐姐。”
其實,她和她也有許多不像的地方,隻是皮相遮住的東西太多,讓人第一時間忘記要去分辨。
她毅然將劍拔出,握劍入手的時候寒氣森然,這一聲姐姐叫的恰好,讓她想起往生軸上,隻有惡欲歹心的往生鬼,向她走進,邊說:“你不配,我來殺你。”
一株往生花隻會誕生一隻往生花魂,往生花魂會得到往生花承認,在身上留下烙印,往生鏡前賜名,證明花魂存在,往後,便可成為守護往生島,監護使命之人,或者,多餘不被認同的汙穢之物來到島上,隻會成為往生花的養料。
幹淨純潔的花魂,因為心善,賜給肮髒邪惡的花鬼名字,今日之禍,都是一個名字,倘若那時沒有將名字給她,她早就是往生花養料,往生島今日一步,終不會走到。
往生軸上記載,往生鬼邪念非常,天生善聚惡,隻是先人設想,不足畏懼,但若遇上這一天,又沒能及時阻止,定要在他為害外世之前殺死,永絕後患。
說到底,這兩隻往生花魂都不太成功,雖有一隻為惡,也有一隻多善。
紫槭記著往生軸上的內容,如同往生花中接受使命一般,往生島雖毀,往生鬼是絕對不能放過。
紫萁笑笑,抱著些僥幸心望著她,她仍是她的妹妹,她還是姐姐,總覺不會真的想要殺她,卻在她的逼近下後退起來,一邊相信,一邊不敢相信,怯怯的問了句:“真的要殺我嗎?姐姐,姐姐不可以原諒我嗎?”
“原諒?”她一嗤,好似聽到一個笑話。
她一邊後退,聽到從來不會出現在她話中的語氣,越不淡定起來,指著她的劍大叫:“站住!你給我站住!你不能殺我,不能!你知道我多努力從往生花裏出來嗎?它原來打算將我和它一起殺掉,我在花裏看見你的笑,我就不想,不想消失,也想見見外麵可以讓人笑的那樣美的東西,可是我出來的時候,什麽都快沒了,但你讓我看見不一樣又一樣我期待的東西,原意讓給我往生鏡賜的名字,可是為什麽!我放了那麽多燈籠,他撿到的會是你的!”
她將一間房子走到了盡頭,反手摸著牆麵麵目逐漸猙獰,不甘,妒忌,憎恨,所有的好運都不是她的,全都不是。
紫槭步子放緩,劍還是向前,從前她為往生島,如今她為殺往生鬼,不管是誰,她都不能背棄她的使命,這是往生花魂的一切。
她整個人貼到牆上,張嘴嗬嗬笑了幾聲,一副了然於心的樣子說:“其實往生花也挺肮髒的,你看,我們有兩人,它隻讓一人活,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每一株死去的往生花裏都還有另一隻花魂,它們殺了多少無辜生命,所以,我費盡力氣殺了那些壞東西,姐姐,你可不要像它們一樣啊。”
孩子會像母親,她也一樣,紫萁話音方落,紫槭的劍就釘進她脖子不到一尺的牆麵上,看著她冷冷道:“往生鬼,絕不可活!”
她癡癡的笑,眼裏的震驚變成明白,盡職盡責的往生花魂,一定不會放過她,盯著她看了半響,忽說:“姐姐,放了我,不然君遷會傷心的,你舍得嗎?”
又一劍刺來,這回,沒有一點偏差,穿進紫萁的喉嚨,她咳了兩聲,濺飛不少血珠,口裏灌出血來,笑了笑,還在說話:“姐姐,我不是紫萁,你才是,你回去往生島好嗎?君遷讓給我,我才是紫槭,姐姐,沒有人會比我更像你。”
房中的燭火一直不停地在跳動,像要是努力縮到一團,分明同兩人隔了那樣遠,見到這樣的畫麵也受到驚嚇。
紫槭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眼神一狠,打算將她的頭擰下來,用力的時候卻捏了個空,牆上隻剩一把劍。她將劍拔下,往外看了一眼,凡物終究是凡物,還沒有到能殺鬼的地步,她飛身追出,蒙蒙鬼氣裏,來往的鬼差,和立在空中的飛石殿宇,數不勝數,一圈看下來,讓人雲裏霧裏,老眼昏花,她的一身素衣更是不好辨認,但追捕一隻鬼,並不全是用眼睛,還有她身上的氣息。
她和她是相似的,對互相早就熟悉,隻見紫槭在一群被壓送的鬼中抓出一個人來,反手丟下,砸在地麵上掀起一層煙塵,紫萁趁著煙塵飛起,翻身爬起逃走,想用障眼法完全沒有可能,也沒有可能和她硬對,被看中的往生花魂,連修為都高出她許多。
邊想著跑出兩步,身後一隻手就將她托住了,她回頭一看,後背一痛,被打飛撞到了石頭上,她又拔出那把劍,衝向完全不能和她抗衡的紫萁,想著這次定要砍下她的頭來,麵前驀地出現一個黑色身影,對著她一催手,一股強浪衝出,直將她手裏的劍震的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