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武曌 六七覽詔 六八天命
六十七覽詔
太子終是順利即位了。媚娘輕舒了口氣。大行皇帝五月駕崩,依製停靈。至於己身,雖未蒙恩,亦惟有依大行皇帝遺命隨無所出之嬪禦出家——
六月大興宮的風漸息了。
長安城六月的風依舊薰暖,殿外依稀玫瑰清香,沿階依次傳來。新帝李治亦些疲累了,
於案前凝思半晌,新帝李治忽憶起隨身密帶之阿爺密詔,“惟有即位日且身側無人時方可秘啟。閱後有疑義處,可與李淳風秘議,除此不可以使第三人知。便是李淳風,亦隻可相詢,決不可告知其密詔文。”
何事如此要緊阿爺於生前密囑呢?一念此,新帝李治不動聲色遣退了殿內宮人,著遂安獨於殿外守著,免有相擾。取出隨身密攜之阿爺所付密詔,細細閱將起來——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閱完密詔之新帝李治之心霎時沉若寒冰。他眼前不由浮現起貞觀十六年暮春夏初便殿裏見媚娘時情景——
暮春薰暖陽光下的媚娘那時正站在便殿中央,芍藥花般嬌豔麵頰間帶著一層淡淡光華,眉間蕊黃是最新式梅蕊淡紅,倭墮髻右側斜插著一芍藥花形玉釵,配著茱萸紋繡橘黃地衫,袖緣鬱金字文錦,滿印著棣棠花文藕絲裙,蹙金繡淺青灰地帔子,嬌豔中不失淡雅。時方十四的晉王於旁側靜靜看著這個暮春薰暖陽光下在那裏微微遲疑、欲語還休的嬌豔女子,心中湧起一股熱意——“為了這個女子,什麽也當是值的了。”
是的,為了這個女子,什麽也當是值的了——媚娘所以這些年間於唐宮備極榮寵,屢屢蒙阿爺以政事垂詢,卻未承寵,不得升遷之秘亦盡在此了。
“唐三世以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此讖數度天警,李君羨亦因乳名“五娘子”坐誅。君羨死未久,日有蝕之。召太史令。太史令曰“以秘記其人尚在宮中,故乃爾。”先亦曾言“據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宮內,從今不逾三十年,當有天下,誅殺唐氏子孫殆盡。”且“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複在宮內。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矣。”
若此,其人之於唐國,真不可不深防者。然何以阿爺專以指媚娘呢?
新帝李治細細推詳著——自阿爺知秘記始,一直潛心安排,思慮周詳若此,隻終未向媚娘重下殺手,恐是因近年間親近佛門,漸畏果因也。新帝李治微歎了口氣。隻是依阿爺安排,其殯葬後媚娘出家為尼,從此割絕世俗,所為祈福,別為一天地,再不可複往宮中。一生皆需著緊要之人隱監看之,不可使其與他人接近。若有異動,立殺之。其餘武姓宮人悉使守陵,絕不可使歸。如此或可免唐三世後之禍災。真若依此密詔行來,媚娘餘生真堪憂矣。新帝李治獨坐於空蕩蕩無人之殿,心內不覺一陣酸楚——媚娘,這個他暗下誓言要護持一生,且亦為私心底裏所屬之嬌豔小女子,難道竟一生反要困於己手麽?竟真無他法可解此困局焉?禳解亦不能為麽?新帝李治滿心底裏百千萬般苦楚,隻不知與誰可以說得,獨坐於空蕩蕩無人之殿內,仔細推思著,何法可解得這個他私心底裏早為之所屬之小女子——媚娘,之將臨之危。
六月風真正薰暖,濃鬱玫瑰香隨風隱入來。
“若閱後有疑義處,可與李淳風秘議,除此不可使第三人知。便是李淳風,亦隻可相詢,決不可告知其密詔文。”便是當召李淳風了。
六十八 天命
“何所謂之秘記?”
“大行皇帝在日,貞觀十六年六月甲辰,流星狀如月,西南流三丈乃滅(《唐會要 卷四十三》)。六月戊戌,太白晝見(《新唐書 本紀第二 太宗》)。以秘記“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時蒙大行皇帝垂詢,臣據象推算以言,告其兆已成。其人已生,於宮內,從今不逾三十年,當有天下,誅殺唐氏子孫殆盡。”
“阿爺何以言之?”
“大行皇帝有“莫若將疑似者盡殺之”意。臣據實答曰:“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複在宮內。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矣。””
“大行皇帝又問“可推算出究竟是何來曆?”。臣言:“據象看,恐屬華胥遠祖,然究底何人,尚待參詳。”如斯而已。”
果然如此。此便是媚娘入宮初恩寵優渥,卻久不得升遷之因了。
新帝李治心下微歎了口氣。停了一些兒,問:
“後又有警示否?”
“去載八月,己酉朔,日有蝕之(《新唐書 本紀第二 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召臣,臣推算“秘記其人尚在宮中。”後再未蒙垂詢。”
“你所言華胥遠祖係何意也?”
“臣亦在參詳間。”
“秘記謂“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你之所見,此主果為女子否?”
“恐為女子。”
“三皇五帝之後,皆男子主政,女子何可為天下主?莫非所言者止於後宮之主?”
“據象以言,恐為天下主。”
“五帝以來天下均男子焉,女子憑何以成之?”
“天地造化,各因其時。此女子必以非常,故非常理可度之者。”
“可禳解否?”
“天之所命,恐無禳解之理。”
“如何消解之?”
“我朝得天下先,大業中,童謠曰:桃李子,鴻鵠遶陽山,宛轉花林裏。莫浪語,誰道許?(《隋書 卷二十二 誌第十七 五行上 詩妖》)及坊間街頭“李氏當得天下”、“楊氏滅,李氏興”,又有方士安伽陀,自言曉圖讖,謂隋帝曰“當有李氏應為天子”。勸盡誅海內凡姓李者。雖隋帝未至此,然天下李氏人多有因之失命者。今若以此讖強殺武姓中人,恐大不祥。如臣答大行皇帝時所言,據上象,其人得天下當在數十年後。其時則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於陛下子孫戚屬,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戚屬,無遺類矣。而況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讖言終以應,應則自然之。”
天之所命,恐無禳解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讖言終以應,應則自然之。難道就無兩全之法了麽?李淳風離殿去後,新帝李治獨於殿內怔怔自思半晌。終於一籌莫展。
媚娘日後將何其淒涼也。若依此詔,出家為尼,從此割絕世俗,所為祈福,別為一天地,再不複往宮中,一生皆著緊要人隱監看之,不使人與之接近。此令一暗發,媚娘形同終生囹圄。即於尼庵之中,亦不可隨意與尼寺中她人多加言語。阿爺密詔更另有囑,一旦異動,立殺之。念及此,新帝李治不覺凜然。
玫瑰花香依舊次第傳來,醉人微醺。新帝李治的心卻不禁有些淒寒了。
“唐三世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天理循環,帝王江山,終無萬世不易之理,此俗世之常也。凡君王,未有不明此理者,然亦不免皆願江山萬世不易者。此秘記若不能禳解,若不能禳解,該當如何呢?新帝李治眼前不覺又浮現出那年暮春夏初薰暖熙陽下媚娘微微仰起的臉,就是這個小女子,因是阿爺宮中之內官才人,雖未承寵,亦不能與自己佳偶。故隻能於春朝春月,秋夕秋闕,鬱結心中,不能與解。本以為待阿爺崩逝,自己貴為帝王,縱媚娘依阿爺遺命——雖未蒙恩,然隨嬪禦之例出家——待製服期滿之後,總可以還俗複歸宮中,納為嬪禦,然現下之密詔——
有此秘記,當如何安排媚娘方為妥當呢?
新帝李治心真無所歸依了。他靜坐苦思了半晌,依舊沒有主意。則末真一困局焉?新帝李治心亂如絲。
長安城的風依舊暑意,新帝李治心不能止息了。宮中風意漸起,風雨難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