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錦衣衛列隊出大同, 揚塵如雲霧,輕騎趕赴京都。


  這並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軍鎮是天子暫住之地, 而北京畢竟還是京師, 兩年來錦衣衛往返兩地的次數多了去。


  隻是這一次,錦衣衛鎮撫使趙遊舟也藏身在了這支隊伍之中,換上了錦衣衛小旗的衣裝, 不叫人看出他的身份。來到京都之後稍作休整, 趙遊舟的第一件事是帶著幾人拜訪了韓國公府。


  杜家的人對於這群天子身邊的鷹犬自然是警惕的, 但趙遊舟隻說,自己是為私事而來。


  什麽私事?

  送信。


  韓國公夫人的侄兒眼下任職於錦衣衛,拜托回京的同僚替自己為姑母捎去書信及禮物,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杜家人也聽說了康懋將孫兒送去女帝身邊的事, 一麵唾棄康懋賣子孫求榮, 一麵擔憂這是康懋打算倒向女皇陣營的征兆。京中時不時會收到邊鎮傳來的消息, 聽說那位康家的子孫在女帝跟前並不受待見, 甚至還幾度因觸怒君王而下獄,卻又聽說陛下實際上對那康家公子十分愛重,無論走到哪裏都一定要其隨侍左右。


  總之宮闈之事,變幻莫測, 既然是在天子跟前伺候的,終歸是得罪不起,萬一哪天有了什麽大造化,說不定便會是那扶搖萬裏的鯤鵬。因此縱然心不甘情不願, 杜府的下人也還是將眼前的錦衣衛恭恭敬敬的請了進來, 以茶水招待, 不過男女有別, 康氏一個婦人自然不便會見外客,隻命侍女出了後院,在前堂的屏風後,朝著這幾人致謝,並問他們,她的侄兒近況如何。


  扮作錦衣衛低階武官的趙遊舟並未開口,低眉斂目,極不惹眼,身旁口齒伶俐的百戶則按照他來之前的吩咐,在杜家人麵前大力的吹噓了一番蘇徽的受寵程度,仿佛那年輕人眼下真在天子跟前熾手可熱,馬上就能坐擁半邊江山似的。


  這樣的說法或許有些誇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康懋專挑自己年輕雋秀的孫兒送到女帝身邊是為什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天底下除了和尚道士,可都要成婚的,康彥徽要是娶了皇帝,可不就是坐擁半邊江山。就算不能真娶了皇帝,做個男貴妃也不是什麽壞事。君不見董偃因館陶而富貴,張昌宗因武皇而顯達麽?


  不過女皇而今二九之歲,慈寧宮中卻一直未傳出要為皇帝選夫家的意思。誰也不知道將來能夠有幸娶了這個女子的人是誰。奈何這名錦衣衛百戶實在是口才了得,言之鑿鑿,好像那康家的小公子當真是男人中的禍水,將女皇迷得七葷八素,恨不得馬上以身相許似的。


  待到這群錦衣衛離去之後,康夫人的侍女將自己從屏風後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主子,做了十餘年國公夫人的女子靜靜的倚著軒窗,默然無語。


  這名由她從娘家帶來的侍婢覺察到了主子心緒不佳,於是僵硬的笑了笑,“夫人,一會還要去侍奉老爺喝藥呢,咱們動身吧。”


  康夫人未染丹朱的淡色雙唇緊抿成一線,聽到侍女的話之後,仍舊固執的坐在窗邊貴妃軟榻上不動。


  侍婢知道主子心中不好受,歎道:“夫人的娘家若是真能有一番造化,這對夫人來說也是好事。”


  “好事?”康夫人譏誚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們的錦繡大道,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不過是繼續被困在這高牆大院之中,做我的金絲雀兒罷了。你別說什麽我是杜家主母,身份尊貴,你看看,我有半點主母的樣子嗎?”


  “夫人……”


  “我過得一點兒也不自在,”她淒然冷笑,“我有時候就會想,憑什麽我要忍受這樣的不自在,真恨不得這世上所有人都與我一般苦命。我的好侄兒——嗬,聽起來,他仿佛是過得不錯?那就但願他能遂了我父親的意,帶著康家上下雞犬升天,讓他們也體會一把做楊國忠的快樂。”


  這樣的一番話委實算得上是刻薄,假若落到了旁人的耳中,不孝、悖逆的罵名,康夫人隻怕怎麽都逃不掉。然而侍女不忍心多說什麽,這些年康夫人所受的苦,她一直都看在心中。雖然她貴為誥命,享錦衣玉食,但人並不是有吃有穿便能活得開心了。


  說來好笑,康夫人之所以這般刻薄,其實是在嫉妒自己的侄兒。女皇再不濟也好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康彥徽做麵首,再屈辱也至少是得到了女皇的愛幸,不像她,嫁進杜家十多年,紅顏隨水逝,甚至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


  更讓她恐懼的是她的母族或許很快就要拋棄她了。康氏一族靠姻親維持地位,女皇怎麽看都比韓國公更有價值。康夫人雖是後宅之中的女子,卻也敏銳的意識到了杜氏與女皇之間遲早會有撕破臉皮的那一天,到時候康家會站在哪一方?一想到這裏,康夫人便覺得自己十指冰涼,在春暖之日如墜冰窟。


  “這信夫人您是看還是不看?”侍女小心翼翼的問:“還有這禮……”


  康夫人心下煩悶,隨手抓過那薄薄信箋,撕開之後飛快的瀏覽了一遍——蘇徽的字不算好看,甚至還比不得康夫人,她一邊看一邊冷笑,最後索性將信紙揉搓成團,丟進了一旁養著錦鯉的鬥彩瓷缸中。


  信上沒有多少內容,不過是作為一個晚輩對姑母規規矩矩的問候之詞而已。隻是那字裏行間之中,充斥著滿滿的敷衍,比起關心康夫人,蘇徽在心中問得更多的還是杜雍,問他病勢如何,問他近來都去了哪裏說了什麽,問他膝下子孫可有在他膝前盡孝。


  蘇徽寫這封信是因為得到了嘉禾的叮囑。嘉禾讓他與康夫人時常聯絡,實際上是暗示他要利用康氏來打探韓國公府的動向。這讓蘇徽很是為難,他並不善於和人打交道,更別說像那些八麵玲瓏之人一般,用言語做武器套話或是蠱惑人心。盡管在寫信的時候他已經十分注意措辭了,可還是不□□露出了幾分無力的虛偽,畢竟他與康夫人之間實在沒有多少感情,裝的再像也不可能裝出一副情真意切,這封信在康夫人看來,就是自己那位得了皇帝寵信的侄兒,在急不可待的向她問——你那個礙了皇帝眼的丈夫什麽時候死?


  信在送來之前,當然是由錦衣衛拆開讀過,趙遊舟看到了這樣一份書信之後啼笑皆非,卻一字未改,將其再度裝入了信匣之中。因為趙遊舟給康夫人裝備的大禮根本不在於這封信,而在於隨信送上的禮。


  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蘇徽在寫信的時候根本就忘了還得給自己的姑母隨幾份禮,不過禮物趙遊舟替他備下了,跟著書信一起從大同送來了韓國公府。


  這名心腹侍女見康氏麵有怒色,擔心康氏失態的模樣傳開會不利於她的名聲,到時候想要鎮住府中的妾室和下人便更是難上加難,於是趕緊將屋內伺候著的其餘人都打發了出去,待到康氏的情緒稍微平緩一些了,方看向那隻擱在信匣邊的紫檀雕花木盒,“要打開麽?”


  康夫人陰沉著臉點頭。此時的她尚有些許理智,知道自己那個侄兒她如今得罪不起,再說了,人家既然給她送來了禮,她看都不看一眼,未免失了長輩的氣度。


  然而木盒打開,裏頭的東西再次讓康夫人怒不可遏。


  那是一隻白玉雕成的觀音像——送子觀音。


  無子一直是康夫人心中之痛,她未嫁之前也曾幻想過有體貼良人乖巧孩兒,可她的夫君年老體衰,一年之中根本連她的房間都幾乎很少踏足,她成婚多年,始終未有身孕。這也是為什麽她認為自己不像杜家主母的緣故。韓國公的子嗣,大多是他結發妻子所生,等到杜雍死了,繼承爵位的新任韓國公就算礙於聲名對她表麵上恭敬,她也不覺得自己會有好日子過。


  這座送子觀音簡直就是對她的嘲弄,康夫人看見眼前精美的玉雕,就仿佛是看見了侄兒張狂的臉、仿佛是看見了父親失望的眼神、仿佛是看見了自己無望的未來。


  她這一生沒有得到過丈夫的愛,沒有子女作為依靠,仔細想想唯一的寄托竟然就隻剩下她那個將她當做是貨物商品的母族。


  如果就連母族也都拋棄她了,她這一生活著的意義在哪?


  恍惚與憤怒交織,康夫人揮袖砸了那尊玉像。伴隨著白玉破碎的聲音,侍女低聲驚呼了起來。


  玉片之中混雜著白色的絹帛,上麵寫著密密的文字。


  **

  “你講給康夫人的東西,究竟是什麽?”走出韓國公府大門之後,同行的錦衣衛小聲問道。


  “一個會叫她怒不可遏的禮物。”趙遊舟滿不在乎的回答,“禮物中藏著一份邀請函。我請她倒戈,為我們做事。我們找不到杜雍謀反的證據,她找得到。”


  “可這……行得通麽?”百戶一臉遲疑,“杜雍可是她的夫婿。”


  “我承諾了她許多東西,自由、親族的愛重、嶄新的人生。”趙遊舟騎馬徐行,“她會心動的。”


  飛蛾看見了亮光便會往前撲,魚兒遇上了餌料便會一口咬下,毀滅起於貪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