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上次見麵嘉禾與昆山玉鬧得極不愉快。原以為觸怒了天子的昆山玉, 就算不罰俸丟官,怎麽都要被冷落上一段時日,卻沒想到這麽快他就再次得到了被皇帝重新召見的機會。


  才來到大同的昆山玉風塵仆仆, 由幾名宮人領著走到了嘉禾的麵前, 跪拜行禮之後起身,神色淡然如故。


  “你不在宣府種你的芭蕉翠竹,也沒回京師享你的清福, 來大同這是非之地做什麽?”嘉禾看見他之後果然還是心中不悅, 她雖不算什麽小心眼的人, 卻也忍不住出言諷刺幾句,“大同城外有正在交戰的兩軍,大同城內是虎視眈眈的逆賊, 你不怕自己金貴的性命在這裏丟了?”


  昆山玉從容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這條性命是為陛下而存在, 供陛下而驅使。惜命是為了能在更多的地方為陛下派上用場, 不顧生死也是為了替陛下完願。陛下說大同危險, 可既然您都親臨此地,臣又怎能遠遠的躲在遠處?臣這次主動來大同,便是來為陛下解憂。”


  “你說說,朕憂在哪裏?”嘉禾也懶得計較昆山玉方才那番話是真是假, 她挪開視線,似是漫不經心的看著天上雀鳥,然不斷擰緊又鬆開的手指泄露了她心中的煩躁。


  眼下顯然不是可以故弄玄虛的時候,廢話太多是真有可能被她拖下去賞廷杖。昆山玉言簡意賅:“臣聽說陛下在前來大同的路上遇到了伏擊, 眼下正命趙鎮撫使查辦此案。臣來大同, 是為了協助陛下早日緝拿逆賊。”


  “你堂堂一個由朕親封的工部侍郎兼翰林院編修, 竟也來同錦衣衛搶差事?”嘉禾意味不明的瞥了他一眼, “遊舟與你素來不合,小心他又記仇一筆。”


  “都是為陛下辦事,有何深仇大恨可言?”昆山玉滿不在乎的一笑,又正色道:“臣不擔心趙鎮撫使的審案能力,這兩年來想必有不少人都領教過鎮撫使的本事。臣隻擔心,鎮撫使有能力查出逆賊是誰,卻沒有能力清繳逆賊,最後反倒會引火燒身,為陛下惹來麻煩。”


  昆山玉如此聰慧之人,也已經隱約猜到了想讓嘉禾死的人是誰。


  榮靖長公主及其夫家。嘉禾若是有朝一日駕崩,能夠得到利益的隻有他們。


  但榮靖長公主是嘉禾同父同母的長姊,有太後撐腰,為了嘉禾的皇位穩固而與榮靖為敵,稍有不慎便會落得“挑撥天家和睦”的罪名。至於杜氏一族更是動不得。那是從長業年間成長至今的龐然巨獸,即便是內閣之中手握重權的閣臣們,都畏懼著稱病多年的韓國公杜雍。


  太.祖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包括杜雍在內的十三姓功勳雖然難以對付,但不是不可遏製。周循禮的一道聖旨便可以剝奪去杜雍的權位官職,逼得這隻精明狡詐的老狐狸不得不入宮向自己的妹妹哭訴,又拚命促成自己的兒子與貌醜公主的婚事,以此為家族謀求後路。可周循禮盛年早逝,杜銀釵倚靠著功勳的支持扶持女兒登基,便注定了為未來埋下了隱患。嘉禾不是她的父親,以她現在的手腕以及晚輩的身份,想要對付杜雍難了數倍不止。


  錦衣衛的權力來自於皇帝,若是皇權不振,錦衣衛的刀便也不再鋒利,在這種情況下,趙遊舟的確不適合與龐大的杜家硬碰硬。


  更何況太後還派來了梁覃,這個司禮監大太監的存在,擺明了就是為了牽製趙遊舟。


  “遊舟會引火燒身,難道你就不會了?”但是,昆山玉比趙遊舟的年紀大不了多少,和杜氏一族比起來,他也不過是擋在馬車前的螳螂而已,“還是說,內閣——”


  嘉禾深吸了口氣,心跳在這一刻有些急促。


  如果內閣也願意站在她的身後,那麽她做許多的事情都會便利許多。她現在自身的實力還是不夠,借勢而為才是最好的辦法。


  “內閣與臣一樣,借勢效忠陛下的臣子,自當有為陛下赴湯蹈火的決心。”昆山玉照舊說得一口漂亮話。


  內閣忠不忠於自己,嘉禾不好說,嘉禾隻清楚一點,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忠於利益。內閣願意幫著她對付杜雍,是因為朝臣們想要瓜分杜雍手中掌握的權力——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是,她之所以容不下自己的舅父,不止是因為他有造反生事的危險和嫌疑,也是為了南方的商貿之事。她心中有自己的盤算,因此哪怕知道母親留杜雍至今說不定有她的深意,卻也還是想要杜雍死。


  不過思及那群看似儒雅,實際上和豺狼沒什麽兩樣的閣臣們,嘉禾不露痕跡的蹙了蹙眉頭,借著高台拂過的冷風清醒了一下頭腦,問:“你先說說,你的曾祖父計劃怎樣赴湯蹈火?”


  昆山玉朝著嘉禾一拜,“首先,臣想問陛下借一個人。”


  *

  那日嘉禾與昆山玉在大同內城的高台上聊了許久,昆山玉離去的時候,已是黃昏。


  昆山玉告退之時,嘉禾命自己身邊的宮人去送,又在他走之前親自過問他的住處,得知他匆忙趕到大同,還未來得及尋找旅舍之時,便索性將大同城內用於接待官僚的驛館,撥給了私自離開宣府的昆山玉居住。


  這是皇帝賜下的殊榮,也是昭告所有人昆山玉如今在她這裏的地位。


  被嘉禾下過命令,必需“寸步不離”緊跟著她的蘇徽,見證了嘉禾與昆山玉一個下午的長談,又看著昆山玉在禦前女官的簇擁下離去的背影,歎著氣搖頭。


  “你這是怎麽了?”嘉禾的聲音忽然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蘇徽扭頭,之前還站在高台中央的嘉禾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


  “陛下居然會關心臣有沒有歎氣,是不是在難過,臣真是很感動。”蘇徽輕笑著,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說道。


  “你很難過嗎?”嘉禾奇怪的問道。


  蘇徽噎了一下。


  “你難道也像遊舟一樣,學會了胡亂妒忌?”


  蘇徽再度噎住。


  妒忌麽?

  不,才不是。他隻是覺得昆山玉靠不住,不該信任而已。但如果這時候去向嘉禾爭辯什麽,倒顯得自己有些刻意了。


  於是他換了個話題,“原來陛下也知道大趙妒忌心重哪。”


  嘉禾倒是不複之前輕鬆的神態,“遊舟他自小孤苦,故而有時候……”她想了想,“會很脆弱。”


  讓滿朝文武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鎮撫使,嘉禾對他用上了“脆弱”著兩個字。


  自幼失父,稍有記憶之時,便被趙家人帶回了京城,趙崎是他正兒八經的祖父,他卻不能相認,與趙氏其餘子孫不同的出身使他在府中倍感孤獨,唯有一個趙賢妃對他很好,也唯有賢妃與他血脈最是親近,可是賢妃終究還是死了,在白鷺觀的大火之中,連完整的屍體都沒有留下。再然後是整個家族的覆滅,是漫長跋涉路途中接二連三的死亡,是振興家族的千斤重擔。


  趙遊舟獨自帶著弟弟穿越過重洋來到京師的時候還不滿十三,重新站在童年時他見過的嘉禾麵前時,他還稚氣未脫。他承擔了太多的絕望,隱忍了太多的悲辛,到最後自己將自己扭曲成了另一幅模樣。


  嘉禾自認為對趙遊舟並不算好,尤其是在有“雲微”做對比的情況下,她給趙遊舟的那點恩惠實在不值一提——這點趙遊舟不會不清楚,可是他還是選擇將感情的重心悉數傾向了嘉禾。他的確是懷揣著要用男女之情複興家族的目的這沒錯,但更多時候他是將嘉禾視作了寄托,就好比沉入水中的人,在掙紮時死死攥住的葦草。


  如果不抓住什麽,他遲早會瘋。雖然抓住了嘉禾,他離瘋也沒有多遠。


  對於趙遊舟,嘉禾一直懷抱著複雜的態度。她憐憫他,卻也明白她不能放走他。如果真想要阻止趙遊舟走向更深一步的黑暗,她就不該讓他做錦衣衛,不該讓他殺人,而是該給他找個僻靜的地方讓他安居,賜他一大筆錢財使他無憂。


  可這樣的一條路,趙遊舟無論如何都不會選擇,而她……說到底也不舍的趙遊舟這樣的心腹。她身邊可以用的人太少太少,舉目四顧,皆是野獸與陷阱,天書之上悲慘的結局似乎怎樣也無法掙脫,她每一天都在恐懼,卻沒有誰可以理解她的恐懼。她放縱著趙遊舟像藤蔓一樣死死纏著她,可她自己該依賴誰,她卻不知道。


  從神遊之中回過思緒,她轉頭,在自己的身邊看到的隻有一個身形瘦削、一臉散漫神情的蘇徽。


  “大趙並不脆弱啦。”蘇徽用一種很輕快的口吻反駁。


  嘉禾錯愕。


  “大趙如果真是那種脆弱的人,在得知陛下您又見了昆大人之後,應該會氣到跳河。”蘇徽說著玩笑的話。


  嘉禾知道他是想要她開心一點,於是給麵子的笑了笑。


  “大趙比陛下想象的其實要更為理智,昆山玉也未必如陛下猜測的那樣可靠堅定。”蘇徽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非要這樣不放過任何一個抹黑昆山玉的機會,“總之——”他打了個哈哈,“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現在唯一值得陛下煩心的,是大同城外的北戎人。”


  “北戎……”嘉禾失笑,“你說的沒錯。這便是朕不如長姊的地方。若長姊身在城牆之上,心中便隻會專注於戰事,而朕聽著城外的廝殺之聲,卻還有閑心關注朝堂內的勾心鬥角。”


  “這是從政之人與從軍之人的不同,沒什麽好奇怪的。”蘇徽說。


  嘉禾卻歎了口氣,“朕有些懷疑,自己能不能擊退大同城外的胡虜了。”


  嘉禾前腳才到大同,旺吉河一線的北戎軍隊便南下殺來,眼下雙方正在鏖戰之中。


  *

  然而就當嘉禾振作精神想要指揮大同軍隊反擊的時候,這批人卻又忽然退兵。


  與此同時有消息傳來,失蹤的榮靖長公主奔襲了北戎王帳,北戎汗王狼狽西逃——這也便是為何大同城外胡人匆忙撤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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