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當下許多人都對嘉禾忽然命趙遊翼南下的決策摸不著頭腦, 隻有少數的格外關心財政、商貿之事的大臣,才隱約猜到了女皇下一步是打算做什麽。但此時的滿朝文武依然對重洋之外的世界並不感興趣,未曾料到接下來會掀起的駭浪驚濤。
原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杜銀釵, 在聽聞趙遊翼南下之後, 心中猛地一驚。這些年她居於深宮之中,醉心於權力鬥爭,某種程度上來說, 是一種作繭自縛, 在紅牆綠瓦之中待得久了, 也就漸漸的忘了外麵的世界,她都快不記得南方的風與雲。
沿海的那些港口無疑是重要的——這一點她比這個時代所有人都要清楚。那些海港時連通外界的大門,新時代的火種注定要從這些地方燃起。杜銀釵隻做了十四年的杜瑩, 對於她那個時代的知識, 掌握的層麵不深, 但她也記得摧毀整個社會結構的巨變應該要發生在百餘年後, 可是現在她的女兒卻已經率先注意到了那裏。
對了, 她想起來了,天書。很久之前,嘉禾似乎和她說過天書之類的事情。之後杜銀釵花費了許多年的時間去尋找,都沒有找到那本所謂“天書”的蹤跡。不過她猜, 天書應該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很有可能是來自未來的產物。
假如她的女兒真的通過未來的讀物知曉了今後的世界會變成怎樣,那麽派遣趙遊翼前往南方這個決定也就並不奇怪了。
可問題是,提早百年的時間與另一個文明進行接觸, 真的能取到意料之中的結果麽?
杜銀釵年輕的時候, 也曾仗著自己來自未來, 想要改變這個社會。當然, 她來到夏朝之前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初中生,不知道該怎麽造蒸汽機也發明不了電機,那些粗淺的物理、化學知識對她來說幾乎沒用,也就靠著健康教育課中學到的東西,幫助她身邊的人以及後來她統領的軍隊養成了良好的衛生習慣,避免了戰爭之後流行疾病的傳播。
年輕時的她有想過將她那個時代工廠中的運作方式引進到夏朝,可這個時代資本的積累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撐大規模的工廠,她將更為先進的流水線式的生產法教給江南那些手工場主,然而他們在比對之後依舊會選擇維持傳統的單人生產方式。
她也曾鼓動杜雍與西人進行貿易,但是結果也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夏朝時,西方的發展程度還遠遠沒有達到趕超東方的程度,他們除了為他們提供從另一個大陸運來的白銀之外,無法和他們交換什麽有用商品,而若是貿易的規模過大,巨額的白銀湧入市場,反倒會破壞市場運行的規律,戰亂之時江南百姓連糊口都十分困難,更別說要為西方種茶養蠶。至於火.器……盡管有一部分製造的不錯,但在杜銀釵看來,比起夏朝來說也好不到哪去,她見識過幾百年後的堅船利炮,對於現在他們的技術當然十分的失望。於是在進行了幾場交易之後,她就逐漸的忘了他們。
再然後,成為杜銀釵的時間越久,杜瑩的影子在她身上便越加淡薄。為了更好的活下去,她拚命學著該如何融入這個時代,而融入這個時代的代價,是拋棄過去的自己。直到這時,年近半百的皇太後聽說了自己小女兒的大膽舉措,才猛地想起早已被自己忘記的未來。
“皇帝秘密派遣趙遊翼南下,這件事情還有多少人知道?”她深吸了口氣,緩緩發問。
宦官搖頭,“陛下這些年愈發的謹慎了,身邊伺候著的人清理了一批又一批,尋常人想要打聽到陛下的動向,可是難咯。”
“你找機會將這件事情泄露出去。”杜銀釵不容置疑的吩咐道。
宦官一愣。
“尤其是內閣和翰林院的那群飽讀詩書的老儒,必需要試探清楚他們的態度,也得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嘉禾或許還意識不到她要做的事情是什麽,杜銀釵卻知道,打破夷夏之防意味著朝一片平靜的湖泊投下一塊巨石,和另一個文明接觸,就意味著社會動蕩的醞釀。
這注定會是很難的一條路,艱難到杜銀釵不敢去走,也不願意女兒去走,因為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可是嘉禾既然已經走出了這一步,那麽杜銀釵便不打算強行阻攔。她會在暗處為她鋪路,也會為她提供試煉石。
對了,還有一事。這件事情更為緊迫。
趙氏兄弟,一人南下,另一人卻留在了大同城內,替嘉禾拷問逆賊。
杜銀釵並不討厭趙遊舟,即便趙遊舟是趙賢妃的侄子。過去她沒有將趙賢妃這類女人當做過自己的對手,隻將其視為煩人的蟲子,隨手便捏死了,自然也不會害怕趙遊舟這樣的小角色。經過這些年的觀察,她反倒有些讚賞這個少年,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性與智謀,簡直生來就是做錦衣衛的料。她還是皇後時便掌握著廠衛的皇家鷹犬,錦衣衛鎮撫使每幾年就換一個,至今都沒有誰讓她特別滿意過,唯有趙遊舟讓她覺得是可塑之才。這些年趙遊舟在嘉禾的支持下,一直在努力侵吞錦衣衛的控製權,杜銀釵樂見其成,反正她已經想好了,再等幾年趙遊舟年紀大了,便直接將錦衣衛交給他。至於這些年嘉禾對趙遊舟的偏寵,杜銀釵也隻當沒看見。有不少臣子上書彈劾,說趙遊舟蠱惑君王,或是委婉的暗示杜銀釵,皇帝是女子,與趙遊舟走太近不利名節,杜銀釵亦是不予理會。像趙遊舟這樣的酷吏,注定是要被用完之後犧牲掉的,在送他去死之前,讓他驕狂幾年這也沒什麽。至於麵首之類的流言,那更加無所謂了。杜銀釵是個開明的母親,不反對青春期的女兒早戀。
皇帝和太後一起縱容,所造成的直接後果是趙遊舟的行事越發肆無忌憚。任何一個犯人,碰上這樣無所顧忌的審訊者,都是種極大的不幸。嘉禾前陣子將京師火.器製造失利之案交給了趙遊舟,現在又命趙遊舟大肆查辦逆賊,而以趙遊舟的手段,應當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韓國公府那裏。
裝病多年的杜雍懷揣著怎樣的心思,杜銀釵心裏清楚,但她裝作不知道。這倒也不算是念著當年的舊情,而是有許多事情,還需仰仗韓國公府。若將天下比作棋盤,杜雍是她落下的重要一子,這一子到了關鍵時候自然該被舍去,可這關鍵時候不是現在。
但嘉禾不會容下杜雍,假如真讓趙遊舟抓住杜雍的把柄,那麽京師之中必定會有一場腥風血雨。
“去喚梁覃過來。”杜銀釵沉吟許久,命人傳召自己最是信任的司禮監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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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天子離京前往宣府之後,宮中二十四監便被閑置。之後身在宣府的嘉禾因為辦公不便,又陸陸續續從紫禁城調來了宮女、女官百人,但這些人中,並不包括效命於杜銀釵的二十四監。
她這是刻意要架空二十四監,扶持起自己的勢力。這兩年時間裏,二十四監的宦官多數處於閑散之中。
在得到杜銀釵的吩咐之後,司禮監秉筆太監梁覃即刻動身踏上了前去大同的道路。皇太後交代了他兩件事情,其一是設法留在陛下身邊,不要讓董杏枝等人受寵太過;其二是代替太後,敲打皇帝一番,別讓她再做什麽過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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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覃即將到了大同之時,嘉禾得到了這一消息。
原本在於大同諸將商議軍情的天子在聽聞錦衣衛通報此事之後,麵沉如水,使殿內其餘將領都噤聲不敢言。
嘉禾站起,下令讓他們自行議事,之後便走了出去。滿腹爭利之心的她,眼下並不適合留在殿內。憑欄而立,吹了一會涼風之後,董杏枝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杏枝,你有把握贏過梁覃麽?”
董杏枝老老實實的搖頭,“杏枝不知陛下所說的‘贏’指的是什麽。梁貂寺既然是太後派遣來的,就斷然沒有再回去的道理,就算想方設法逐走了他,太後身邊還有其餘的大太監。”
“罷了,這倒也是意料之中。”嘉禾苦笑,“朕到了宣府自由了兩年,母親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這麽急著讓梁覃過來,是害怕我對舅父家裏出手麽?”
杜家是不是想要謀害她,她其實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但若是今後她想要掌控南方商港,就必須要拔除杜家勢力才是。
商人出身的杜雍,在成為國公之後也依舊在私底下行商。他不是什麽迂腐的儒生,不會鄙薄商賈。商貿之事能帶來巨大的利潤,杜家的萬貫之材,可不僅僅倚靠著杜雍貪贓得來的。
“皇太後的娘家、長公主的夫家……”嘉禾冷笑,“我大夏朝中,還真就沒有比杜氏更為地位穩固的豪族了。”
“大趙他……”
“遊舟瘋起來真會為了朕去殺杜雍,可朕不能由著他這樣亂來,他會沒命的。”嘉禾比了個手勢,阻止董杏枝繼續說下去,“杏枝,傳昆山玉。”
董杏枝長出了口氣,說:“不必傳召,昆大人已經到了大同,等候陛下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