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在遠離漠北的紫禁高牆之中, 要精準的判斷出自己女兒的動向和敵軍的方位,要推算出戰爭的走向,這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情。杜銀釵已離開戰場將近二十年, 卻還有著對戰場的敏銳。
榮靖久久沉默著, 而鄭牧則是感慨,“皇太後一介女流,卻不輸須眉, 不, 她勝過天下許多男兒。嘉音, 老師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與你的妹妹,都不及你們的母親。”
周嘉音是古往今來少有的女將, 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風頭無兩;周嘉禾以女子之身登臨大寶, 使萬民跪拜臣服, 是天下至尊。可這對姊妹無論是對權力的掌控, 還是自身的智謀、心性,以及對大局的把控,皆與杜銀釵相差甚遠。這不能簡單的歸結於她們年紀尚輕,杜銀釵與她的夫君起兵造反的時候, 也不過十六歲,入主北京母儀天下之際,虛歲三十。榮靖姊妹相比起母親來,欠缺的是閱曆, 或者說, 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還在, 我父親駕崩之時, 這個國家就要亂了吧。”榮靖歎道。
身為讓君王忌憚不已的功勳武將,鄭牧大大方方的答道:“最近一段時日,我一直在讀《五代史》,亂世之際,其實不乏英主,就比如郭威、柴榮,他們的能力與才華,在我看來更勝於趙匡胤,可惜這兩位雄主,不是沒有自己的後裔,便是對自己的身後是安排有失妥當。最後江山易姓,功業隨水,委實讓人嗟歎。你的父親與郭威、柴榮二帝格外相像,天縱英才,生來就當做英雄,去結束這天下的紛亂。可惜一來沒有子嗣,二來是孤家寡人。他猝然駕崩之後,皇位空了出來,誰不想要?原本天下應該再亂一次才是。好在你的母親手腕了得,太.祖雖崩,她卻猶如是另一個太.祖,牢牢穩住了京師,還能替你周家守住皇位。僅憑這一點,就叫我敬佩不已。”
“老師說了這麽多,都是在誇讚我母親,那麽我想問老師一句——”榮靖用一種仿若閑聊一般的口吻問道:“假如我母親不在了,您和李伯父是否就真要造反了?”
鄭牧低眸看了眼這個從小跟在他身邊,如今隻比他稍矮些許的女子,“也許吧。”他笑了笑,亦是用輕鬆的口吻答道:“假如在長業二十年太.祖駕崩之際,京中沒有如你母親一般的強權人物鎮守,那麽我就會起兵——這天下是我與你父親一同打下的,我舍不得它被糟蹋了,寧願讓自己擔上篡位之罵名,也好過看著山河破碎,烽煙再起。至於現在麽……”他搖頭,“現在你母親還活得好好的,你們姊妹大可安心,隻要她在,便不會有什麽大亂子出現。也許人無完人,你的母親也不可能做到算無遺策,不過我與李世安終究會顧忌著幾分舊情,讓她安然到老。”
舊情,這似乎是十分縹緲虛無的一個詞。據說凡是爬到了高位上的人,都不會再相信身份“情分”。然而鄭牧眼神真摯不似作偽。
李世安是怎樣的為人與性情暫且不論,隻說鄭牧——曾經是儒生的鄭牧,也許終究心底還是存有幾分書生的天真意氣,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抱負,忠君重義是底線。說起來夏朝開國十三姓功勳之中,鄭牧是與杜銀釵夫婦二人交情最深的,他與他們的相識僅僅晚於杜雍,三人並肩走過最長的一段路,經曆過最久遠的血與火。
不過下一刻,榮靖便挪開了與鄭牧對視的目光。鄭牧似乎是做出了隻要杜銀釵活著,便一定會效忠周氏的諾言,可人都是會說謊的,高明的騙子連自己都可以騙過去。人終究還是要理智一些為妙。
“老師既然這麽說了,學生可就更要燒香拜佛了,乞求神明保佑我母長命百歲,畢竟老師心狠,隻認與母親的舊情,不認我與我妹妹。”榮靖半是玩笑的說道。
鄭牧也笑:“太後比我與李世安都要年輕,我們這把老骨頭早年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散了大半,如今一把年紀了,還要為國再度披甲,都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呢、。”他知道榮靖想打聽什麽,索性主動透露:“……李家那老匹夫這些年奉命防守遼東,那地方天寒地凍的,聽聞他多年前的舊疾發作了好幾次,也不知道還能握幾年的刀。要是我們這些老家夥不幸死了,到時候還得勞煩太後為我們送終,你啊記得為老師向太後進言,說葬禮要盛大風光一些。”
說罷,鄭牧與榮靖都一起笑了出來。聊了這麽一會,東方天際的朝陽徐徐升起,炫目的金色,明亮而生機勃勃。榮靖在金陽之下微微眯起了眼睛,說:“老師可別咒自己,如今戰事未歇,我們這些年輕人,可都還要事事仰仗老師才行。”
鄭牧拍了拍榮靖的肩膀——她身著鐵甲,他所能觸碰到的,是冰冷堅硬的質感,但這個動作十足的溫柔,讓兩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們之間還沒有過多的顧忌和算計,隻是師徒,“事事仰仗老師可不行,嘉音你如今也是能夠獨當一麵的將領了。記得過去我教你兵法和武藝,有不少人對我說,我不必用心,因為你學了這些也終究無處可用。而今你沒有待在夫婿身邊繡花彈琴,這很好,我當年的苦心沒有白費。現在你是將軍,不是深宅之中唯父命夫命是從的小女子,你來下令,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軍。”
榮靖環顧四周,戰場的清理已基本完成,鏖戰一夜的將士們也都大致恢複了精力。有幾名武將站在距她與鄭牧不遠不近的位子,隨時等候著他們下令,是追擊還是撤兵。
突襲北戎王庭之戰最終以他們這一方的勝利而告終,但由於兵力不足的緣故,此戰算不得大獲全勝,王庭半數以上的顯要人物都趁亂西逃,要不要追則是擺在如今榮靖和鄭牧麵前的大難題。
她環顧了一圈周遭的將士,這群不久前還疲敝厭戰的年輕兒郎們,在一場勝利之後,個個都流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興奮。封狼居胥的功績,誰不想擁有呢?榮靖笑了笑,假若一路西追,真的抓到了北戎可汗,便可結束這場持續五年的戰亂,說不定還能使胡人數年不敢南下牧馬。
可是她終究還是清醒的,說:“老師,我們不妨回師吧。”
“你在擔心陛下?”鄭牧微笑著,眉頭卻在同時微微蹙起。
提起那位女帝,鄭牧其實也是有無奈的。與長期養在他身邊的榮靖不同,長於深宮的嘉禾過去雖然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但他終究是不熟悉那個孩子。
“我猜阿禾這時應當正在大同呢。”榮靖冷笑,“既是為了鎮住我走之後蠢蠢欲動的人們,也是為了防守住徘徊在旺吉河一帶隨時可能南下的北戎,但最重要的是……她眼饞我的軍隊很久了,我要是不快些回去,大同被她吞下去後,她可不會吐出來。”
鄭牧不再言語,天家這對姊妹的爭端,輪不到他這種外人來插嘴。
還有一個不得不回去的理由,榮靖暫時沒有說。那便是她在昨夜那一戰中,所得的俘虜必須要快些送到京師。
北戎王族大多是跑了,可是她在闖入王帳之後,俘虜到了幾個麵容古怪的人。他們高鼻深目,肌膚蒼白,說著她聽不懂的拗口語言,被找到時身上華麗的長袍還未換下,想來應是什麽重要的人物。
這一次榮靖冒險出大同城追擊北戎,目的之一便是為了探明這群胡人五年來持續出兵的理由。在見到那些高鼻深目之人的時候,她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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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
皇太後杜銀釵照例在每日天不亮的時候便起來,從各個地方送來的情報堆積在妝台上,她在梳發的同時,宦官挑出緊要的那一部分念給她聽。
她的小女兒近來做出了什麽大事她已經知道了,領兵入駐大同,嗬,很好,越發的膽大了。不過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對兩個女兒之間的小打小鬧不予理會。
接著她聽說嘉禾在半路上遭到了一場規模不大但十分歹毒的伏擊。宦官讀完這一段之後,停頓了片刻,杜銀釵臉色稍稍凝重了些,終究什麽也沒說。
“陛下又將這件事情交給了趙遊舟。”宦官小聲的說道。這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錦衣衛酷吏,別說朝臣們害怕,就連他們也怕。
“阿音不在大同,這場伏擊與她沒有關係。然而她手下的那批人也的確是該好好清理清理了,一個個的趁著阿音不在亂來,是想要毀了江山社稷麽?”杜銀釵皺眉,後半句話加重了語調。
宦官又道:“還有一件事情,陛下命趙遊翼去了南方。”
“南方?”杜銀釵錯愕了一下。
“是秘密出發的,幾乎沒有驚動多少人。不過據說……是要去南邊的港口。”
杜銀釵沉吟許久,不知為何,神色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