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陛下是有什麽事需要我去做嗎?”蘇徽暫時放下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糾結, 向嘉禾問道。他聽說了趙遊翼被派去南方的事情——雖然嘉禾安排得隱秘,可作為趙遊翼的好友,他還是得到了趙遊翼即將遠行的風聲, 以他的頭腦稍作思索, 也就輕而易舉的推測出了前因後果。
嘉禾瞥了他一眼,說:“你先坐吧。”待到宮女為他搬來了椅子之後,她道:“也沒有什麽需要你做的, 朕說了, 你得寸步不離的跟著朕, 這話你還記得吧。”
“記得記得——”蘇徽點頭,一派輕鬆自得的模樣,既沒有陪王伴駕的緊張, 也沒有不能去闖蕩四方建功立業的遺憾。
“不過也不能讓你一直閑著, ”嘉禾又說, 口吻活像那些精明的商賈, “就譬如朕房裏的花瓶, 好看是好看,卻也不能僅僅隻是好看而已,總得插花、盛水。”
蘇徽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正想杠幾句——若是一隻唐宋時流傳下來的古瓷瓶, 她也這般敗家的用來裝花花草草麽?而後忽然想起,眼前這小姑娘雖說自幼被培養出了極高的品味,可自從到了宣府之後,生活越發的粗糙, 在宣府的住處別說古董, 就連正兒八經用來裝點屋子的花瓶都沒有。他還聽趙遊翼說過, 有段時間嘉禾因為宣府缺糧, 戶部又一時間調不來銀錢,於是打開了內庫,開了內庫之後發現錢還是不夠,索性命趙遊舟回京了一趟,開了乾清宮的私庫,將她親生父親生前所收藏的那些珍奇玩意全挑出來買了。
是的,買了。堂堂皇帝,帶頭偷了自己家。
夏太.祖文化素養並不高,收集那些名人字畫、金石古物隻是因為攻打前朝的時候搶到或是撿到了這些東西,於是順手便丟進了庫房之中。若他泉下有知,看見女兒大肆轉賣自己當年的收藏,估計也不會有多痛心。可朝中的官員卻因此事一個個的跳了出來激烈反對,理由是這樣有損皇家顏麵。
嘉禾原是將那些皇家私藏賣給京中巨商富賈或是收藏名家,後來被那些罵罵咧咧的臣子們吵煩了,索性便下令將那些價格不算貴的離譜的珍玩送到了那些臣子家中,名義上是禦賜,實際上當然不是白給,得了當今天子賜下的先帝遺物,怎麽都得回個禮以表敬重,禮不用特別多,按照市麵上這些珍玩的價格給就好了。
按照嘉禾的吩咐,趙遊舟首先去的就是指責嘉禾指責得最賣力的禮部尚書府中,那名花甲老人一生熟讀《禮儀》《禮記》等諸多儒經,一個月寫了十二份痛罵嘉禾有君王身份的奏疏,每隔幾日便送去宣府城。在見到帶著前朝某丹青國手的墨寶來府上的趙遊舟後,老人極為硬氣的表示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他已備下了棺材,隨時打算死諫,就算是豁出去被誅了九族,也決不能縱容這強買強賣之風。
話說得漂亮,然而當趙遊舟在他麵前徐徐展開畫卷之後,作為雅好書畫的文人,他又不能不心動。但出錢是不可能的,哪怕他靠著各級下屬每年的孝敬過得十分富裕,也絕無可能打自己的臉,真的交錢給趙遊舟。於是這名熟讀儒經的老夫子在極為糾結矛盾的心情之下,攔住了趙遊舟。
趙遊舟說,尚書既然沒錢買畫,在下去找別家就是。
禮部尚書說,住口!你這蠱惑君王的妖孽,難道還要去禍害別家麽?
趙遊舟說,大人的意思是,禍害您一人就好?
禮部尚書說,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看著陛下先做商賈,再做強盜!
趙遊舟:……合著大人您的意思是,為了陛下的名節著想,最好將這畫白送給您?
雙方鬧得很是不愉快,趙遊舟口才不差,卻很少有耐心能與人坐下來好好講道理,在身後有兵甲的情況下,他一般會下令動刀子。那天若不是慈寧宮中的皇太後得到了消息,命身邊宦官出宮調停,隻怕要釀成一場禍事。
不過當那些臣子們紛紛上書向太後告皇帝的狀的時候,杜銀釵選擇了置之不理,過了兩三天後,打開了自己的庫房,挑出了十幾套年輕時戴過的頭麵,下令讓趙遊舟也拿去賣了。
杜銀釵這樣的舉動,表明了她的態度。自此之後,鬧得再凶的文臣都不敢再開口,就這樣任這場風波逐漸平息了下去。
趙遊翼對蘇徽說起這樁發生在端和四年的舊事時,蘇徽聽著隻覺得有趣,邊聽邊笑,笑過之後歎息,感慨嘉禾這個皇帝做的不容易。
如今嘉禾拿花瓶舉例子,他猛地又想起了這件事。心裏想著,要不以後他出錢為嘉禾買一些裝點屋子的擺件好了,不然成天對著一間黑漆漆光禿禿的屋子,不利於心理健康——不過他沒錢,用的都是宋國公府的錢。
這時他忽然聽嘉禾問:“你與你的家人,關係怎樣?”
蘇徽嚇了一跳,還以為嘉禾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意識的回答:“關係不好不壞,但我若是問爹娘要錢,他們一定會給。”
嘉禾啼笑皆非,“要錢?你從朕這裏領的俸祿不夠麽?”又正色道:“朕想讓你去聯絡一個人,杜康氏,你的姑母。你不用跑腿也不需要多做什麽,隻需待在朕的身邊,每隔一段時間給她寫幾份書信,敘一敘姑侄感情就好。”
康懋一生子女無數,蘇徽的姑母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嫁到了各個地方,他至今都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哪些親戚,與杜康氏之間也談不上什麽姑侄感情。嘉禾忽然關心起了他的家事,這讓他感覺很不妙。
“陛下……”他很快猜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是韓國公有什麽問題麽?”
杜康氏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婦人罷了,沒有什麽過人的才學,也沒做過什麽值得讓皇帝關注的事跡,嘉禾之所以注意到了她,隻因為她除了是蘇徽的姑母外,還有個身份——韓國公夫人。
“兩年前,朕遇到過一起刺殺,這個你聽說過麽?”嘉禾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自然是知道的。蘇徽打聽雲微的身份時,就聽人說起過這件事情。之後他若是問起別的,凡是談到宣府這兩年的將領變更、陛下的用兵之策之類的事情,總繞不開端和三年冬的那起刺殺案。
“韓國公……是主謀?”蘇徽問道。
嘉禾輕輕一笑,“你還真敢猜。”
她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更沒有說,這一次遇上的伏擊,與韓國公府有沒有關係。
曾幾何時,在她還是公主的時候,也曾伏在某人膝頭,喚他一聲舅父。如今回想往事,隻剩滿心的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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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戰役是持久的消耗戰,戰事可以持續數月甚至數年;有些戰役,則是短兵相接一觸即走,短暫的交鋒之後,雙方各自退卻,流下的鮮血還未冷卻,一切便都已結束。
黎明的寒冷逐漸推去,朝陽掙紮著從東方的雲際破出,榮靖踩著沾染了血色的牧草,注視著四周還未熄滅的火焰,和地上未來得及收殮的殘屍。
昨夜那一戰,算是她勝了。而她現在會想起戰鬥時的情景,卻有許多的細節怎麽也想不起。經曆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之後人會疲憊,在高度的集中過注意力之後,會思緒渙散。她漫無目的的踩著屍骸前行,短暫的茫然。腥冷的風灌入口鼻,而她卻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身在此地。
“你贏了。”這三個字喚回了榮靖的心神,她抬起頭,注視著正前方站著的男子,朝著他肅然一拜。
榮靖長公主素來狷狂,這世上能讓她如此恭敬的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親,便隻有身為她授業恩師的鄭牧。
曾在十餘年前開國之戰中揚名天下的齊國公鄭牧,這年兩鬢已有斑斑白霜,他前些年過完了五十歲的生辰,算得上是老人了。
身為將領,他的體格並不算多強健,麵相也並不英武,仔細看他的眉眼,甚至能辨出幾分過往的秀氣。若脫下這身鎧甲身披儒服,隻怕會有人將他當做是翰林院的學士。年輕時候的鄭牧曾是寒窗苦讀的書生,試過科考入仕,以文章經學救國,無奈此路困難重重,最後不得不憤而從戎,跟隨著友人周循禮走上了起兵舉事的道路。
“是靠著老師相助,這才能勝過那群北戎人。”榮靖這話並非溜須拍馬,昨夜她突襲北戎王庭,雖說時出奇製勝,可如果沒有鄭牧及時帶兵馳援,憑她那點兵力,未必真能取得如此勝利。端和三年李世安孤軍深入漠北,可不就是功敗垂成麽?
“這是太後的謀算。”鄭牧感慨道:“你母親身居宮闈數十年,可眼光依舊準得叫人害怕。我原在山海關一線鎮守,接到了紫禁城送來的信箋。信上畫著一張地圖,用丹朱塗抹出了杭愛山,說,你或許會在這裏。太後猜到你絕無可能輕易被北戎人絞殺,要破出重圍必會兵行險著北上。北戎人出動如此多的兵馬對付你,王庭必然會在距旺吉河不算太遠的地方指揮,旺吉之北的杭愛山,極有可能是他們的駐地。她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