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宣府名將雲集。
然而在端和五年的時候, 宣府的武官大多為人所輕視。端和三年之前,鎮守宣府的多為太.祖一朝遺留下來的武臣,這些人在嘉禾親臨宣府之後, 被她以各種借口陸陸續續的貶斥。之後新提拔上來的, 是多是之前名聲不顯的年輕人。為此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惹來許多非議,無論文官還是將領,都紛紛上書, 認為她起用的那些年輕人沒有太大的名氣, 不值得信賴。
隻有擁有天書的嘉禾才知道, 每一個值得她在聖旨上親筆寫就姓名的年輕人,未來有多大的潛能。她不知道她的行為算不算揠苗助長,也猜不到在缺乏了某些機遇與經曆之後, 這些人還能不能成為未來叱吒風雲的人物。但現在的她, 實在是太需要一批由她親手栽培的將領。
短短兩年的時間裏, 這裏成了夏朝防線的重點, 宣府守軍共計二十五萬, 共分為五大營,有騎兵、弩手、炮卒及守城步兵。嘉禾帶蘇徽檢閱兵甲,登上城牆往下望,浩浩蕩蕩的兵甲晃得人眼睛生疼。成千上萬馬匹列隊從城牆下奔過, 馬蹄聲如雷震。
“陛下帶著我一起來檢閱宣府駐軍,是不是太不謹慎了?”蘇徽的第一反應並不是為嘉禾突如其來而又莫名其妙的信任而開心,而是迷惑。
“朕說了,從今以後你寸步不離的跟著朕, 既然都是寸步不離了, 你就算是細作, 有哪來的時間與空閑去向你的主顧傳遞消息?”嘉禾將手按在厚重磚石砌成的城牆上, 深深的吸了口夾雜著煙塵的氣。
“這倒也是,我要是真動了心思敢在背後偷偷摸摸搞什麽小動作,你剛好也就能查到了是不是?”蘇徽在心中悄悄抱怨了一句嘉禾套路深:“再者說了,我要真是什麽敵方的細作,今日見識過宣府兵甲之後,隻怕也會震懾在軍威之下,不敢妄動。”
“你覺得朕在宣府練得這支兵……如何?”嘉禾問道,嗓音略有些澀然,似乎隻是隨口一問,又仿佛是在忐忑。
蘇徽暫時沒有回答,因為他又開始頭疼了。
今日陪著嘉禾見到了宣府的二十五萬雄兵,也見到了不少年輕的將臣,這些人……不知為什麽,讓他感覺到有些違和。這些人不該出現在這裏,可為什麽不該出現在這裏,他說不上來。
蘇徽對閱兵這種事情原本還是挺有興趣的,他對許多事情都有著濃烈的興趣,好奇心旺盛的不像是一個正常人。但是比起城下的大軍,他更加擔心嘉禾。
她的臉色並不好看,之前遠遠望著她,見她身著鎧甲,還覺得她英武不凡,現在站在距離她比較近的地方細細觀察,才發現她的精神氣和幾日之前一樣,都顯得十分頹然。現在她最該做的事情是休息,最好能找個安寧的小地方來一場不被打擾的度假,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她此時閱兵,擺明了是要打一場大仗。
“陛下是想要救長公主?”蘇徽問道。
比起其餘錦衣衛,蘇徽所站的位子距嘉禾更近,可以在近乎喧嘩的兵甲鏗鏘聲中,壓低了嗓音和皇帝說話。
榮靖的下落還是沒有找到,也許真的是被北戎人俘虜了。不僅是長城壓線的軍鎮,就連京師之內都隨處可聞榮靖落入了北戎人手中的流言,而這些流言傳播的勢頭堪比烈火,到如今竟有不少人有鼻子有眼的說,榮靖其實已經死了,是她的妹妹,當今女皇心中嫉妒她,所以用陰謀詭計暗害了她。
百姓總願意相信一些看似險惡曲折的故事,一群連什麽是“人心”都不懂的人,最愛將“人心莫測”四個字掛在嘴邊,充作看透世事的高深滄桑。
這些天一直跟著嘉禾的蘇徽看得出女皇並不是那種為了皇位不顧親情的冷血之人。這些天她有在試圖找榮靖,隻可惜派出去的斥候沒能帶回榮靖的線索,但好在他們根據線索找到了北戎人的軍隊。
旺吉河。他們為了埋伏榮靖,在旺吉河一帶聚集了大批兵馬,在草原上行軍,人數越多越是不靈活。如果派遣急行軍去追擊,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嘉禾注視著山呼萬歲的將士,淡淡的對蘇徽說道:“朕要率軍前去大同。”
“去大同做什麽?”蘇徽懵了。
嘉禾沒有回答,許是覺得不屑,於是太過疲倦,沒有開口的力氣。但君無戲言,她既然說了要去大同,那就一定會去,她說會帶上蘇徽,也就一定會帶上。並且行軍之事,貴在神速,她告訴完蘇徽,他要和她一起去大同之後,沒有給他多少準備的時間,帶著他就踏上了前往大同的旅程。
宣府與大同相隔距離頗近,同為夏朝中部重要軍鎮,以及北戎的重點進攻之地。過去駐守在這裏的人是榮靖,現在榮靖出事的消息才傳開沒多久,嘉禾就親自帶著宣府的親兵揮師入主大同,擺明了是要趁著長姊不在,吞並了她的殘部。
蘇徽在為她擔心聲名的時候,她在想著如何利益最大化。就算她真沒有使陰謀暗害自己的手足,現在這樣的態度也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了。
那麽,她真的有把握吃下大同的勢力麽?這又是一個讓蘇徽擔憂的問題。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蘇徽想起自己根本不了解榮靖,自然無法做出合理的判斷,隻能大致估算:大同城中的軍隊名義上仍是天子的兵卒,這個時候的榮靖,應當還沒有蓄養自己的私兵——慢著,難道她以後就會有私兵了麽?罷了罷了,先不想這些。其次則是將領,大同城內的武官多為榮靖提拔,但這些人的升遷任免必經還是要靠皇帝的聖旨,因此他們也算不得是榮靖的私臣;那麽棘手的,應當就是榮靖所養的幕僚、親衛以及死士,還有她在大同費心結交的人脈、攀聯的勢力。
如果榮靖真的死了倒還好,世人逐利,除非個別死心眼的,誰不是樹倒之後四散的猢猻,現在又不是看重“義”與“勇”的春秋秦漢。可偏偏榮靖沒死,那麽嘉禾這一趟大同之旅,隻怕注定不會順利……
馬術拙劣還一路走神的蘇徽在疾行的軍隊中好幾次險些摔下馬去被踩死。嘉禾坐在帝王戎獵乘坐的金根車內,在處理政務的同時還要聽那幾個她派出去盯著蘇徽的小宦官時不時便策馬來到車邊,告訴她:康小公子差點墮馬、康小公子差點落隊、康小公子差點被身邊的騎兵撞下馬去……
聽煩了的嘉禾簡直恨不得一把掀了麵前的木案,“康彥徽真是將門子孫?朕聽說勳貴之後多耽溺聲色荒廢騎射,卻也不至於無能至此吧!”
對於女皇屢次因蘇徽而情緒起伏的情況,董杏枝見怪不怪,十分從容的在一旁繼續調香,用的是提神醒腦的瑞香、冰片與薄荷。
“將他給朕帶過來。”不慎寫錯了一個字之後,嘉禾索性將自己手中的紙直接撕碎揉成團,隨手丟進了董杏枝膝邊的香爐之中,後者苦笑著用鑷子將其夾出,免得紙團被點著後燒的車內盡是煙霧。
聽命的宦官遲疑了一下,但不敢得罪皇帝,連忙應聲退下。不多時,行駛的馬車稍作停頓,蘇徽爬上了車來,朝著嘉禾一拜,“見過陛下。”姿態坦然、鎮定,好像他來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一件事情。
嘉禾看到了他額頭不明顯的淤青,看樣子跌馬是真的,她冷哼一聲:“你倒也真敢上來。”
“不敢。”蘇徽沒什麽誠意的搖頭:“做臣子的不能與君主共乘,這道路我還是懂得,這要是在京城,今天我上了陛下的車,明天就會有言官像瘋狗一樣追著我罵。而且……”他聲音壓低了些,“我不覺得陛下是那種聽說臣下不會騎馬,就會心疼的把臣子接近馬車裏,讓他免於受苦的人。”
“那你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知道雖然上陛下的馬車這於禮不合也於理不合,但還是想來見陛下,因為我在摔了幾次馬之後——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什麽?”嘉禾提前開始頭疼,眼前的少年向來難纏,她早該想起來的。
“那些說陛下是謀害了長公主凶手的人,都是誰?”
“眾口悠悠,誰知道呢。”嘉禾冷笑。
“陛下難道就沒有懷疑過,有人在刻意煽動這些?”蘇徽蹙眉,流露出了嚴肅的神情。
嘉禾抬眸,還是冷冷淡淡幾乎沒有任何波瀾的眼神,“這個,朕早就知道了。”
“所以陛下去大同是為了……”
“為了鎮壓兵變。”她長長的歎了口氣,頗有些疲倦的半倚靠在了車壁上:“大同傳來密報,軍中有密謀嘩變者。”
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前方驀然傳來了驚雷一般的巨響,那是火炮炸開的聲音。
蘇徽打開車窗,窗外是被火染成了血紅色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