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駙馬爺今日又在慈寧宮外跪著。”梁覃走近杜銀釵, 小心翼翼的說道。


  回應他的是杜銀釵在煩躁之下將桌案上的雜物一口氣掃落在地的聲音。


  侍奉了周循禮夫婦十餘年的老宦官垂首不語,乖覺到恨不得將自己即刻變作慈寧宮內的一件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擺件。


  “沒用的東西,跪我做什麽?若擔憂妻子, 便騎馬帶刀自己殺出漠北去啊。要真與我兒情深意篤, 拿索子往房梁上一懸,吊死了自己殉情也是可以的。”杜銀釵冷嘲道。


  宮女們輕手輕腳的拖曳著裙裾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片,梁覃猶豫再三, 還是開口說道:“駙馬爺這也是關心則亂。如今京中各式傳言沸沸揚揚, 有說長公主被俘, 還有說長公主已經死了。不止是駙馬爺,就連奴這樣看著長公主長大的閹人,都不禁為長公主的安危而揪心呢。”


  梁覃會為杜榛說話倒也不是因為杜家平日裏給他的好處, 而是他向來善於揣摩杜銀釵的心思, 知道杜銀釵對長女和長女婿的喜愛。杜榛自從少年遭逢牢獄之災後, 便收斂了曾經輕狂張揚的性情, 變得謹慎而溫和, 杜銀釵過去常在私下裏說他與榮靖恰好般配,這樣如水一般的性情,才能真正與鋒銳如刀榮靖長久的相處下去。刀擅殺戮,刀上的血, 是需要水來洗去的。


  果不其然,看似心情不悅的杜銀釵即便摔了滿桌的東西,也終究還是沒對屢屢前來煩擾的杜榛做什麽,反倒對梁覃說:“你將他帶上來吧, 總在慈寧宮門前跪著也不像話,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有意要折辱他。”


  梁覃點頭應下, 步履輕而急的退下, 沒過多久,領著身形瘦高形容枯槁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因擔憂榮靖,杜榛已有多日不食不寢,在杜銀釵麵前行禮之時,他趔趄了一下直接跪倒,險些沒站起來。


  “叫太醫過來。”杜銀釵擰眉,轉頭對著一旁的宮女吩咐:“來看看駙馬這身子骨還能撐多久,瞧這一副病怏怏要死的模樣!”


  “太後不忙請太醫。”杜榛在梁覃的幫助下起身,抬手阻止杜銀釵,說:“侄兒隻求長公主能平安歸來,若能換回長公主,侄兒便是死了也無妨。請太後發兵——”


  杜銀釵挑眉,連連冷笑,“你死了有什麽用,你死不死,與哀家有什麽關係?這世上哀家就隻有兩個女兒算是哀家的血親,若是皇帝在哀家麵前哭哭啼啼,哀家興許還會心疼,你這苦肉計是演給誰看?”


  “並非是苦肉計……”杜榛的聲音虛弱。


  杜銀釵直接打斷了他:“哀家出不出兵,你管不了。阿榛,別忘了你這個駙馬並無半點實權,你既不是內閣的閣臣,也不是六部的官僚,有什麽資格對著軍國大事指手畫腳?別逾越了本分。”


  杜榛豁然抬頭,不顧尊卑死死的盯著杜銀釵瞧了許久,問:“長公主是您的親生女兒,您果真要不顧她的死活?京中傳言長公主已落入胡虜之手,您卻還在慈寧宮內優哉遊哉?世上怎會有如此之母……”他深吸了幾口氣,又說:“或者說,皇太後並非沒有慈母之心,隻是那份心意,盡數落在次女身上,顧不得別人了。”


  “駙馬爺!”一旁聽著的梁覃隻覺得心驚肉跳,連忙喝住了這個昏了頭腦的年輕人。


  杜銀釵卻還是那張冷冷淡淡的臉,沒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她看向杜榛的眼神之中,帶上了幾分不易覺察的同情。她算是杜榛的長輩,知道這看似坐擁潑天富貴的青年,有著怎樣不堪回首的過去。杜榛情緒激動之下說出的那些話,其實不止是在指責她,更是在宣泄對自己生父的不滿。沒有父母之慈的不止是她杜銀釵,更是杜雍。


  當年杜雍休妻,杜銀釵並沒有阻止。作為女人她自然同情那個過去被她喚作“嫂子”的棄婦,可是作為杜家的皇後,她又十分清楚杜雍休妻另娶,與康氏結為聯盟是十分聰明的選擇。杜雍與其元配成婚二十餘年,生有五子七女,夭折兩子五女,杜榛是他活著的孩子中,年紀最小的,也隻有他在母親被逐出府邸之後緊追馬車之後大哭不止,也隻有他為母親嚎哭數日,最後被忍無可忍的杜雍關進了祠堂。


  杜銀釵將這個當時正在受罰的小侄兒接近了宮中撫養了一段時日,並且命人給杜雍元配在京中找了一個安全的住處——她原是想將那婦人送回江南祖籍的,可對方不肯,非要留在京城,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麽呢?難道是覺得杜雍還會回頭麽?擁有了權勢地位的男人,在懷抱著年輕嬌媚的新婦時,就算偶爾會因良心而對被休的糟糠心懷歉疚,也絕無可能後悔,負心人跪在癡女子麵前痛哭流涕,那隻是戲文中才會存在的故事。


  杜銀釵勸不動那個女人,放棄勸她的那一刻,她也知道,這個女人大概是活不長了。後來她果然聽說杜雍元配死了,是被杜雍所殺,還是康懋暗害,又或者是死於她那濃烈的怨恨,不得而知。


  她死後杜榛就變了個性情,年幼的孩子沒有辦法為母複仇,於是隻能靠著胡鬧、忤逆生父來表達自己的憤怒。在外人眼中始終慈眉善目,圓潤討喜如彌勒佛的杜雍,在私底下有著暴烈的一麵,被兒子惹惱的他一度差點動手打死這個孩子。


  當年的榮靖不習慣紫禁城的拘束,常不顧禁令出宮在京中四處晃蕩,偶然間得知了這個表弟的慘況,回宮告知了杜銀釵,杜銀釵出麵申斥了杜雍一番,這才使這個孩子不至於被打死在父親的棍棒之下。


  是榮靖救了他,這件事他就算當時不知道,後來也該知道了。說起來榮靖在他的一生之中還真是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難怪他對榮靖有著如此深的感情。


  “哀家以為你養了幾年的性情,又讀了不少的書,應當有幾分大智慧了,是哀家高看你了。”杜銀釵淡淡開口,嗓音中幾乎沒有情緒的波動,“你退下去吧,再來慈寧宮這裏胡說八道,哀家讓你連這個駙馬都當不成。”


  杜榛的執拗與數十年前他的生母有得一比,他還想要說什麽,但是梁覃搶在他進一步激怒杜銀釵之前,直接以駙馬身體不好為理由,喝令兩個宮人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強行攙走。


  杜榛離去之後,杜銀釵揉了揉眼角,神態間滿是疲倦。


  “太後辛苦了。”梁覃在一旁皺著眉說道:“方才,為何不與駙馬解釋清楚呢?”


  杜銀釵不是偏袒次女不顧長女,更不至於為了使次女的皇位穩固,就刻意坐視長女身死。桌上有一封墨跡未幹的書信,是寫給李世安的,這便是杜銀釵不曾對兩個女兒厚此薄彼的證據。


  “說給他聽有什麽用,一個頭腦發昏的年輕人而已。”她冷哼。


  梁覃悄悄歎息,他跟隨杜銀釵多年,知道這個女人聰慧善謀,卻也知道,她有個致命的缺點,便是傲慢。


  也許是這一輩子想要的東西都收入了囊中所以得意洋洋,也許正是因為聰明的過了頭所以旁人難入她眼,她對身邊幾乎所有的人,懷抱的都是一種輕蔑的態度。她不需要別人的協助或是理解,她隻按照自己的謀劃行事,如同獨狼。


  **

  蘇徽騎不好馬,坐在嘉禾命人為他準備好的良駒之上,顯得頗有些拘謹。


  “你害怕摔下來?”嘉禾斜睨他一眼。


  蘇徽用力點頭。


  嘉禾因他的坦然而一時錯愕,繼而哭笑不得,“沒點膽色的東西,就你這樣,也配做錦衣衛。”


  “不管是誰入職上崗之前總該有個就業培訓,我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學,陛下你卻三天兩頭把我關牢裏,我可不就是什麽都不會麽?”蘇徽振振有詞。


  “從前在宋國公府的時候,沒有學過騎馬麽?”嘉禾問他。


  蘇徽握緊韁繩,在馬背上回憶了一小會,搖頭。


  “真是怪了,你那個武將出身的的祖父,竟然沒養出個尚武的孫兒來。”嘉禾笑道。


  不過將門子弟不識刀槍倒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嘉禾也就沒有多追究什麽。反倒誇了蘇徽一句,“之前沒有騎過馬,現在卻也能像模像樣的馭馬,你還真是天賦不錯。”


  天賦……不錯?蘇徽低頭疑惑的看著自己的手。


  不對,他好像是學過騎馬的。不是在宋國公府,而是在、是在……他想不起來了。


  “摔下來也摔不死,你再拖拖拉拉,朕可沒有時間等你。”嘉禾的嗓音傳來。


  再抬頭的時候,她已經揚鞭策馬駛出很遠,馬背上的身子矯健,高大的大宛馬在她的掌控之下,乖巧順服。錦衣衛跟隨在她身後,數百騎揚起塵土漫天。


  陛下的馬術很好呢。蘇徽望著她的背影默默的想道。


  不知道陛下是什麽時候學會騎馬的,為了學這個,又付出了多少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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