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趙遊舟來來的緊急軍情, 與榮靖長公主有關。


  榮靖失蹤了。


  榮靖率領三萬精銳騎兵,出大同城追擊一支有北戎王族率領的軍隊,至旺吉河一帶時, 忽遇大批北戎騎兵包圍, 之後不知所蹤。


  她也許是奮力殺出了重圍,也許,是不幸被俘虜, 更有可能, 是死在了戰場之上。


  聽到消息之後, 嘉禾坐在椅子上怔怔許久,臉上倒是沒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神空茫, 就好像是一個人被瞬間抽走了靈魂, 成了行屍走肉。


  牢房之內靜悄悄的, 凡是聽到了這個消息的人, 別說是皇帝, 就連一個尋常的宮人都不禁錯愕。榮靖,天子手足,夏朝名將,她的地位和意義都太過重要了。


  具體的軍情自然不能在監牢裏詳細的說出, 至於要如何應對這一突發事故,也需要召集宣府城內各個謀士將領一同商議。眼下不是聽故事的好時候了,嘉禾扶著桌子站起,晃晃悠悠的轉身大步離去。走時趔趄了一下, 險些撞上牢門的柵欄, 她在人前一向注重儀態, 可有她眼下因為榮靖而亂了心神, 什麽都顧不得了。


  嘉禾走得時候沒有多看蘇徽一眼,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前一秒她還坐在蘇徽的對麵與他談笑,後一秒,蘇徽看著她的背影在眾人簇擁之下消失。一切發生得太快,就好像是不真實的幻夢。蘇徽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呆,心中也是說不上來的亂。


  他沒有見過這位名聲在外的長公主……嗯,應該是沒有見過的,可他卻也忍不住像嘉禾一樣掛心她的生死。榮靖是個很重要的人,雖然重要在哪他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來。


  牢內寂靜無聲,桌上放著的書卷他無心再看,而是盯著屋內閃爍的油燈想著煩亂的心事,眼見著燈芯一點點的燒盡,火焰越發的黯淡。


  榮靖下落不明,應該不是死了。蘇徽有種莫名的篤定,篤定她這樣一個人,不會有這樣一個潦草狼狽的結局。


  但突圍成功也是不大可能的,根據散步在草原各方的斥候送來的情報,旺吉河一帶完全不見榮靖的蹤跡。她可是率領有三萬鐵騎,就算為了突圍折損大半,在草原上行走也不至於完全不留痕跡。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她連同她的軍隊一起,淪為了敵方的俘虜。想到這裏蘇徽心中一沉,做了俘虜有生還的機會,但這機會有多大,卻不好說。


  榮靖不僅僅是將軍,更是皇帝唯一的姊妹。北戎人捉到了她,等同於抓到了一個大好的機遇。殺了是暫時不可能的,但他們或許會以榮靖為籌碼,要挾夏朝,更加喪心病狂一些的,說不定會用榮靖做棋子,南下來與嘉禾爭奪皇位。


  這樣想來,嘉禾未必會允許這個長姊活著。她在聽到消息之後心不在焉,也許不是在擔心榮靖的安危,而是在想,該如何利用這個機會除去心腹之患。


  不知到了什麽時候,牢門忽然再度打開。他猛地抬頭,看見的卻是趙遊翼。


  以往找猶豫來找他都是為了閑聊解悶,今日身為錦衣衛的他料想也知道了榮靖長主的事情,怎麽,他竟還有聊天的心思?

  趙遊翼見到了蘇徽之後,尷尬的扯了扯嘴角,揚起手中的一隻木匣,無力而又無奈的對他說:“我來給你送信。”


  是京中宋國公府送來的信箋,康懋將孫兒送到陛下跟前,自然是希望他能夠博得陛下喜愛,為家族喚來富貴,至於裙帶關係可不可恥,軟飯吃起來丟不丟人,都是他不屑在乎的事情。他不知道雲微的事情,隻覺得自家孫兒貌美有才學,比起什麽昆山玉、林秀之來說半點不差,必能吸引住女皇的目光。可是還沒過多久,京城之內指望著蘇徽圓他們外戚美夢的康府上下便聽說蘇徽兩度下獄。


  他們心想,自家的晚輩多半是被嫉妒他的小人陷害了。帝王身邊果然是危險莫測,以往後宮裏的娘娘們為了君恩明爭暗鬥,今天你進冷宮,明日我降位分,如今皇帝性別改了,男人鬥起來竟也是毫不遜色。


  結果很快他們又得到了消息,蘇徽沒有被人陷害,完完全全是自己找死……


  宋國公康懋大呼了幾聲孽障,冷靜下來之後,直接命令自己身邊花魁出身,才情了得的小妾代他寫了封信,痛罵孫兒不爭氣。


  接著康家上下其餘人也一個接一個的寫信過來,問蘇徽宣府的具體情況。隨同寄來的書信之中,甚至還有不少康家的姑母或是嬸娘,這群在後宅之中精得像是狐狸一般的女人,在信裏傳授蘇徽“獻媚”“爭寵”之法,看得蘇徽哭笑不得。


  手臂長、巴掌寬的信匣,滿滿當當塞著的都是康家眾人的筆墨,蘇徽看過之後長長的歎了口氣,說:“真好啊。”


  趙遊翼挑眉,疑心自己是聽錯了了,“好?哪裏好了?”所有信箋的封口都被拆開過,康家人寫給蘇徽的信,在到蘇徽手中之前,趙遊翼統統翻閱過。


  這也是無奈之舉,蘇徽身份成謎,是錦衣衛重點堤防的對象之一,寫給他的書信,自然也是要被檢查的。趙遊翼拿他當朋友,檢查完後倒是還記得將它們放回木匣親自送來這裏。


  康家上下的信,趙遊翼看得心裏一陣反感,隻覺得這家人簡直是將“賣子求榮”四個字堂而皇之的貼在了臉上,毫無羞慚。可蘇徽卻是在讀完信後微笑,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


  “我好像……”蘇徽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好像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多的信。有人給我寫信,意味著他們在意我,我挺開心的。”


  趙遊翼翻了個白眼。在趙家蒙難之前,他也曾是受盡寵愛的小少爺,不僅有父母叔伯視為珠玉,更有數不清的丫鬟姆媽貼身照顧,因此很不能理解蘇徽莫名其妙的喜悅。


  因為趙遊翼還在場,並且似乎有話想說,每封信蘇徽都隻是匆匆瀏覽一遍,看過之後再塞回木匣,唯有最後一封信他看的時間久了些,信上內容倒沒什麽新奇的,他盯著署名瞧了好一會——


  杜康氏。


  杜康乃是美酒,書信落款為杜康氏的,是一個出嫁之前姓康,嫁後夫婿姓杜的女人。


  榮靖公主的駙馬也姓杜,出自韓國公府。


  “你來就隻是為了送信嗎?”收好書信之後,蘇徽看向了趙遊翼,同時指了指桌對麵嘉禾方才坐過的椅子,示意趙遊翼不必客氣。一派主人翁的姿態,還真是將監.牢當做是自家了。


  “阿兄去紫煌宮了。”趙遊翼將雙手籠在袖中,悶悶的說道。


  “這我知道。”趙遊舟畢竟也是君王的心腹之一,錦衣衛除了護衛皇帝之外還是一個龐大的諜報組織,榮靖失蹤之後,嘉禾理應是要將趙遊舟召來自己的身邊一同商議應對之策的。


  “不止阿兄,那些禦前翰林、謀士幕僚、青年將領,也都聚集到陛下身邊去了。”


  “你卻因為年紀小、資曆淺被排斥了?”蘇徽同情的咋舌,“所以找不到事情做,隻能來這給我送信。”


  “我與阿兄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他憤憤不平的嘟囔。


  “你阿兄辦事比你牢靠。”蘇徽毫不留情的指出這點。


  趙遊翼沮喪的歎垂下頭。他其實十分的聰明,對朝堂紛爭尤其看得通透,不過女皇身邊的聰明人已經夠多,趙遊舟又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弟弟牽涉太多的軍政之事。


  “遊翼,你猜猜,陛下聚集了這麽多的英才,最後能商討出一個怎樣的結果?”蘇徽問道。


  趙遊翼瞪了他一眼,“你當這是宣府街頭的小酒館?你是喝醉了酒就愛胡亂指點江山的書生?”


  “就算這裏不是酒館,你堂堂趙千戶難道還管不住屬下的嘴?”


  蘇徽這倒也不是激將,而是實話,趙遊翼歎了口氣,說:“榮靖長主往日裏英武威風,坊間將她傳成是花木蘭一般的巾幗英雄——且不說那木蘭辭中的木蘭是不是真的存在,要我說,長公主她就不是什麽木蘭。行軍之事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確信,她這一次是……民間那句俗語怎麽說來著,陰溝裏翻船。”


  “你也覺得她是落入了胡人手中?”


  趙遊翼點頭。


  “真不知道陛下會作何感想……”蘇徽喃喃。


  “心裏多半是高興的吧。”趙遊翼小聲的說道:“我讀了不少史書,盡管算不得通曉古今,卻也在那些故紙堆中找出了不知多少手足相殘的往事。榮靖長公主有沒有篡位之心不好說,畢竟她就是那樣傲慢無禮的性子,自太.祖一朝就沒少被指摘。可陛下必然是會忌憚這樣一位手足的。你想想,長公主排行居長、與勳貴武將情分更深,又立有赫赫戰功,要是想造反,如今的陛下怎麽擋得住。現在的難題隻在於,如果想要長公主死,該怎樣逼著北戎殺人,卻又不使天下士子鄙夷陛下心狠手辣。”


  蘇徽不知不覺又發了好一會的呆,說:“陛下未必真希望長公主死。”頓了頓,“反正我是覺得,長公主不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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