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你料到我會來?”嘉禾環顧四周, 意外的發現這逼仄灰暗的牢房內居然設施齊全,有成套的棗木桌椅,角落裏還對著盥洗器具。
不用猜她也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 “遊翼對你不錯。”
“我答應他, 如果能夠活著走出這裏,就去將他喜愛卻苦尋不到的幾卷古籍找出來給他。”
“真是好糊弄的性子。”嘉禾小聲的埋怨了一句,又問:“遊翼到底是文人秉性, 可宋國公府難道有收集古卷的癖好麽?他都找不到的書籍, 你要怎麽給他?”
宋國公康懋畢竟是草莽出身, 早年做強盜他最愛搜羅美人與美酒,成了國公之後,愛好依舊是這個。太.祖對功勳忌憚, 早早看穿了這一點的宋國公明白子孫後代科舉無望, 索性也就不再約束著族中男丁讀書, 因此整個宋國公府的人, 都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
蘇徽摩挲著下巴, 仿佛是陷入了某種糾結之中,“國公府……我是說我家,的確是沒有遊翼說起的那些古籍啦,但我知道他想要的那些書在哪。有兩本在紫禁城的某個偏僻書閣, 有一本在京師某富戶手中,還有三本此刻大概正躺在江南某官僚的書齋之中。”
蘇徽不記得自己過去的經曆,但曾經學過的文獻學知識還留在他的大腦之中。某些重要藏書在端和年間分別處於哪個方位,他隻要去回憶, 就能夠想起。
嘉禾意味深長的打量了這個家夥很久, 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他身上的謎團太多太多, 一兩處破綻, 會讓她懷疑他是細作,三四褚不妥會讓她想要殺他,可如果一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她也就懶得挨個細究了。
蘇徽托著下巴思考,思考著要不要開口勸嘉禾下旨大力推廣一下印刷技術,解決一下教育問題和社會上的文盲現象。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話出口之前又被他咽了回去。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嘉禾不知什麽時候居然搬了張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麵——往日裏趙遊翼也就坐在同樣的位子,他可以和那個略帶著些嬰兒肥的小少年肆無忌憚的談天說地,調侃他畏懼兄長的性格,從他口中打聽眼下的風雲,可是當嘉禾也坐到他麵前的時候……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坐直了身子。
“陛下想要……做什麽?”
“來聽故事。”嘉禾不帶感情的說道。
蘇徽這人向來喜歡順杆爬,當即笑道:“陛下今日不忙麽?”
嘉禾抿了抿嘴唇,半垂眼睫之下透出不耐煩。
蘇徽見好就收,連忙說:“好好,陛下想聽什麽?”
“順著你上回沒說完的地方繼續就好了。”
“那些講述男女情愛的故事都會有個重點著墨的男女主角,我要敘述這個世界百年的風雲激蕩,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該從哪個國家開始敘述,該以哪個國家為主體進行敘述,這可都是很值得思考的……陛下別瞪我了,我這就說還不行麽?”
嘉禾陰沉著一張臉。她在昆山玉麵前都不曾真的生氣,反倒是在蘇徽這裏,一言不合便能因他的言行而感到惱火。總之她是確信了,蘇徽這廝是真的不害怕她,非但不怕,還敢在她麵前嬉皮笑臉,將帝王的尊嚴、臣子的禮儀盡數踩到腳下。
這樣一個目無君上之人,她怎麽就狠不下心來殺了呢?這樣的人果然還是殺了比較好吧。她想。
就在這時蘇徽忽然不笑了,他盯著嘉禾的眸子看了一會,嘉禾以為這個膽大輕狂之人終於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禦前失儀有送命的風險,卻聽蘇徽輕輕的說:“陛下的臉色很難看,不舒服麽?”
麵色蒼白的女帝猛地眨了眨眼睛,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再次用力的抿緊了嘴唇。
蘇徽看出了她心裏藏著事,不過猶豫了一會之後,他並沒有戳破,“我與陛下說一些請垂青史的西方君王的故事吧。”略頓,他補充道:“其中有不少都是女子。”
“女子?”嘉禾一愣。
“所以陛下不要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您不是孤身一人在一條漆黑的道路上踽踽獨行。您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實際上很久之前就有人做到過,您以為翻閱不了的山峰,其實也有人到達過頂點。”
嘉禾皺眉,蘇徽的話隱隱刺痛了他,她想要嗬斥他大膽,可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蘇徽猜嘉禾是在為治國的事而煩心——她也隻有可能是在為這個而煩憂。適當的開解是有必要的,否則他懷疑她遲早有一天是垮掉。古往今來那樣多的人為了一個皇座而爭搶不休,是因為皇權能給人帶來巨大的利益,而對於現在的嘉禾來說,皇帝這個身份反倒是一個沉重的枷鎖、負擔,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做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成為了皇帝之後應該去做什麽。
“她們……朕是說那些女皇,果真一個個都如你所說,是名垂青史的英主?”
“嗯。”蘇徽點頭。
嘉禾本想故作矜持,說一句蠻夷的君主不值得效仿,可是前些天蘇徽說的故事已經逐步扭轉了她心目中對於中原之外世界的刻板印象。所以她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表露出傲慢的態度,而是問:“她們是如何做到的?”
“不同的國家各有不同的國情,有的女王以開明君主製推動國家的繁榮,有的女王鐵腕治國,征戰四方。想要學她們不是那麽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在說她們的故事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您,作為皇帝,您認為,在這個國家之中,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或者說,什麽是不可缺少的。”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嘉禾的回答,她僵住,之後是長久的沉思。不是她刻意回避,而是這個問題她真的不知道答案。
那麽蘇徽知道答案麽?她看向了他,後者隻是朝她淡淡的搖了搖頭。
“陛下是皇帝,皇帝需要計較的不僅是一人之得失榮辱,還有整個國家的大計、民族的未來。”
嘉禾稍稍回神正色,在聽到蘇徽這句話之後輕嗤一聲,“別忘了你是怎樣才進的這裏。”
嘉禾關蘇徽,正是因為他妄議朝政。那日他如果隻是好好的與嘉禾說故事,嘉禾不會動怒,可是他提到了邊關的戰事,甚至還提議讓她與胡人媾和。
媾和麽……不失為解決眼下困境的一個好辦法,她在宣府待了太久,是時候該回到北京去清整她的朝堂。五年戰事所消耗的民力與財力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這個國家需要和平,在和平之中休養生息。
可是……可是媾和哪裏就是什麽容易事了?嘉禾不喜歡蘇徽幹政,厭惡他眼中的天真。她猜他接下來或許又要勸她,又要說起戰事對國家元氣的損耗。她不由得深吸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掐住了一般難受。
蘇徽靜靜的盯著她的眸子,卻是沉默了。嘉禾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一種類似於“悲傷”的情緒。
奇怪,他有什麽好悲傷的?嘉禾讀不懂他的想法,而蘇徽此刻心中也全是茫然。他這樣的年紀、出身,本該無憂無慮,做個沒心沒肺的世家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始終覺得自己肩頭像是被什麽壓著,他悲傷不是為自己而悲傷,而是為眼前這個女人,為她而沒來由的想要歎息。
“陛下,你很害怕。”他說。
嘉禾猛地往後縮了縮,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
蘇徽眨也不眨的看著嘉禾那雙透著焦灼的眸子,“你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別岔開話題。”嘉禾扭過臉去,她越來越討厭與蘇徽說話,每一次交談話題的主動權都會被他奪去,而他好像能夠看穿她的心。
“你來這裏,是想要找我聽故事。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世界並不是沒有做君王的女人,告訴你她們是如何建功立業,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將自己崩得那麽緊,每一步都走得謹慎小心。”
嘉禾咬住了下唇。
她不能告訴蘇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一個預言,這個王朝會在十餘年之後毀滅。毀滅掉這個王朝的,是夏朝九軍鎮的邊軍,列宗登基十餘年後,李世安的外孫攜強軍南下,逼死了周家最後的血脈。而現在她之所以不能與北戎議和,也正是因為這些人想要繼續戰下去。
北戎是不是想要以戰養戰,她不知道,總之李世安、鄭牧的軍隊,是想要通過這一仗不斷擴充自己的實力。
僵持了片刻之後,蘇徽首先敗下陣去,他低眸,不再逼迫嘉禾什麽,清了清嗓子,預備開始今天的故事。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
趙遊舟帶著一批錦衣衛匆匆趕到了這裏,蘇徽下意識的站了起來,莫名的感到了心虛,然而趙遊舟根本沒有理他,對嘉禾道:“陛下,有緊急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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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蘇以後會給阿禾講一大堆的伊麗莎白、伊莎貝拉、葉卡捷琳娜、維多利亞……
阿禾:懵逼.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