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嘉禾歪了歪頭, 盯著蘇徽瞧了好一陣子之後,她放下筆,起身走到了窗前, 不看蘇徽, 指著走廊上懸掛著的鳥籠問:“這是什麽?”


  “是寵物。”蘇徽抬手,用手指輕輕戳了下竹編的鳥籠,羽毛華麗的雀鳥在籠內慌張的跳動了兩下:“臣聽人說, 此鳥又叫‘珍珠錦’, 在行家手中可抵百金。”


  “朕不是問你它叫什麽, 也不在乎它的價格。”嘉禾看向一臉無辜的少年,有些懷疑他是在故意裝傻,“朕是問你, 它為什麽會出現宣府。”


  “臣的家人命臣帶過來的。連同這隻鳥一起帶來的, 還有各式各樣的珍玩, 譬如說什麽漢武帝李夫人用過的銅鏡、徽州紅泥硯、有價無市的古籍殘本……這些都是禮物, 我祖父摸清了陛下身邊不少人的喜好, 叫我到達宣府之後就找機會送出去,早日打通關節,以便能夠得到陛下愛信。”


  嘉禾驚訝於他的坦然,卻又有種他本該如此的預感, “有給朕準備的禮物麽?”宋國公當年受她父親禮遇優待,府中積累下的財富數目可觀。蘇徽能夠拿出上述那些東西,倒也不是什麽奇怪事。


  蘇徽覷了眼嘉禾的臉色,確認她雖然看著一本正經, 卻隻是在隨口玩笑, 於是說:“臣便是祖父獻給陛下的厚禮, 還請陛下笑納。”


  嘉禾輕嗤, “你還不如這鳥兒——說起來,這隻鳥原本是要送給誰的?”


  “錦衣衛的總指揮使,黃三省黃大人。”


  “原來他喜歡這樣的小家夥麽?”


  “嗯,看著很可愛,臣還以為黃大人就算喜歡養寵物,也該是對獵犬、隼鷹之類凶猛的動物感興趣呢。”


  “為什麽把他帶到朕這裏來?”


  “因為覺得陛下會喜歡——”


  “朕不喜歡。”嘉禾直接打斷了蘇徽的話,“你在自以為是的揣測朕。”


  若是別的臣子此刻站在嘉禾麵前,現在或許就該誠惶誠恐的跪下謝罪。


  然而蘇徽卻隻是淡然的點了點頭,“原來陛下不喜歡這個,臣記下了。”


  嘉禾有那麽一瞬間深感氣悶,對這人有種說不上來的無力。


  “朕不喜歡這隻鳥,殺了它。”嘉禾臉色陰沉的吩咐道。


  蘇徽沒有說話,朝著女帝一揖之後,他走到了鳥籠前。


  籠子是竹編的,並不算名貴。家財萬貫的宋國公府不會有如此寒磣的東西,這是蘇徽不久前花了幾文錢從集市買到的。原本珍珠錦住著的是金絲鑄成的籠子,一隻禽類的囚.籠抵得上貧苦人家一年的花費,蘇徽將那隻籠子賣了,折下來的錢買了幾本趙遊翼感興趣的古籍送給他,算是他將他當做朋友的答謝。


  被京中紈絝爭相追捧的珍珠錦如同一隻山雞野稚一般在竹籠中靈巧躍動,鳥類不知人類眼中的貴賤,在竹做的籠子中依然看著十分歡快,這回正清脆的唱著春日求偶的歌。當蘇徽向它走近時,它好奇的打量著蘇徽,未曾預料到接下來將發生的是什麽。


  嘉禾以女帝的身份冰冷的下令讓蘇徽結果了這隻懵懂雀鳥的性命,違抗她一時任性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就是抗旨。蘇徽將鳥籠的門打開,珍珠錦跳到了他的手上,小而軟,像是一團絨毛,卻有著生命的溫度。


  他隻要一隻手就能夠掐死這隻啾啾不停的小雀兒,如果做不到的話,他腰間還配有刀。但蘇徽攤開五指,雙手一揚,放飛了它。


  嘉禾冷冷的看著他,“還真是勇氣可嘉。”


  “陛下想要驗證臣的忠心,不必通過這樣的方式。河流不能逆行,時間不能回溯,一條生命逝去也不能再複活。陛下命臣殺了它,說不定在不經意的什麽時候也會忽然後悔。”


  “你似乎意有所指?”嘉禾站在窗後不動,下頦略揚。


  蘇徽歪頭想了想,沒有給她回答。


  “為何不答?”


  “陛下對我有成見,不是想著要殺我,便是想著要治我的罪,我還是不開口比較好。”


  “你若問心無愧,怕什麽?”


  “我正是因問心無愧,所以才敢坦然的站在陛下身邊。”


  站在嘉禾身後的董杏枝忍不住低頭,悄悄抿起了唇角。如今她也算是服侍嘉禾多年的老人了,能夠通過細微處判斷嘉禾的情緒,女帝雖然麵無表情,但情緒已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著。董杏枝為此而感到高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兩年前的雲微。


  董杏枝至今不清楚那雲微究竟是什麽身份,但其實仔細想來,雲微從未做過什麽有損嘉禾利益之事,嘉禾笑起來的時候,反倒大多是此人待在她身邊的時候。


  嘉禾始終沒有走出禦書房的意思,就這樣隔著一堵牆,透過一扇窗與蘇徽說話,她看著三月澄碧的蒼穹,雲層後早已不見了那隻振翅自由了的雀鳥。


  “你今日便是想用一隻小小珍珠錦,來勸諫於朕?”


  “真不是。”蘇徽搖頭,“臣不喜歡太曲折迂回的說話方式,也沒太多複雜的心思,帶著那隻鳥來見陛下,就隻是因為臣覺得陛下會喜歡它。至於為什麽會那麽覺得——陛下大概會不高興自己的心思被屬下胡亂揣測,可陛下又不是寺廟中的泥塑,肯定會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厭惡的事情。珍珠錦的毛色很漂亮,瞧著舒心,叫聲好聽,像是在唱歌,陛下如果在批閱奏疏的時候感到累了,不妨歇息一會,在廊前聽聽鳥鳴。”


  嘉禾冷哼了一聲。


  帝王不是沒有愛憎嗔癡,她自然也有她所眷戀的人與事,可這些都是她不願道明的秘密,因為她是皇帝,她所喜愛的,必然會成為臣下投機所鑽的空子,說不定還會成為敵人算計她的弱點。就比如說……


  她目光落在蘇徽的臉上。就比如說,這便是她的弱點。


  “聽鳥叫有什麽意思。”她挪開視線,不耐煩的說道。


  “放鬆身心勞逸結合嘛。”蘇徽覺得自己就像是藤蔓,意識到嘉禾態度稍微柔和之後,立馬順杆爬——他總覺得自己過去不是這樣賴皮的性子,但為了和嘉禾拉近關係,不得不放下麵子。


  至於為什麽要和嘉禾拉近關係,他不知道,他隻是覺得自己一定要這樣做。


  在見到這位年少的女帝之後,他好似死水一般的情緒忽然之間起了波動,他想嘉禾對他來說,應當是很重要的一個人。


  “朕沒心思陪你胡鬧。”嘉禾皺眉。


  日理萬機這個詞用來形容現在的她最是恰當不過,就連昆山玉這樣的人想要見她都必需要專門奏請,她居然就為了一隻鳥,站在窗前和他閑聊了這麽久。想到這裏嘉禾便覺著惱火。


  “臣知道陛下忙碌,可頭紮進庶務之中,事倍功半——”蘇徽看出嘉禾有轉身離開,連忙叫住她,“我想與陛下聊聊,陛下聽完我的話之後,說不定能排解心裏的一些苦悶,進而想到某些難題的解決辦法……”他話沒說完,因為麵前女子的眼神陡然之間再次淩厲了起來,即便是他這樣膽大之人,都不由心中一驚。


  “小小錦衣衛,也想幹政?”她冷聲喝問。


  蘇徽歎氣,與女帝打交道,還真是很難。


  “不是幹政,隻是想與陛下……聊聊。”就隻是像個朋友一樣,聊聊。


  他沒有自信通過一場談天改變嘉禾多疑的性格,可他想要試著走近她。哪怕這樣的嚐試會給他帶來危險。


  蘇徽看著女帝的身影消失在窗後,片刻後,她從大門口走出,站到了蘇徽麵前。


  “好,那朕便聽聽你究竟要說什麽。”


  **

  榮靖率領著軍隊跋涉過草原。


  “跋涉”這一詞用在這時再恰當不過,長城以北野草瘋長,甚至能沒過半截馬蹄。才下過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不過說起來,草原這種地方,原本就麽有多少可供人行走的道路。


  榮靖仰頭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幾乎幹裂的嗓子。她一身鎧甲,身形高挑,騎在戰馬之上,簡直使人不辨男女。領兵作戰多年,跟隨她的將士們有許多早已忘了她金枝玉葉的身份,隻一心將她當做是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弟兄。


  如今他們離開大同城已有半個月,正在將領榮靖的帶領下艱苦的尋找這胡人的蹤跡,預備著與他們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戰。


  “我們好像失去那支胡人騎兵的蹤跡了。”斥候憂心忡忡的向榮靖稟報。


  “離開宣府又有多久了?”


  “已有大概兩百餘裏。”


  “還不算是深入漠北。”榮靖勒緊韁繩,“繼續進軍。”


  “長公主這實在是太過冒險。”軍師喝住她。


  “我既是你們的統帥,亦是周家的皇女,我不冒險,還有誰來冒險?”她說話間回頭,望向了南方。


  草原之上沒有什麽鮮明的地標,但她所眺望的,大概是宣府所在的方向。


  “我知道你們收到了北京的來信。”策馬與軍師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森冷的開口:“但記住我們是軍人,算計得失的是商人,瞻顧大局的是政客,可你們的職責,是捍衛疆土。”


  “我們隻是軍人,可長公主不止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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