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果不其然趙遊翼不服氣的反駁:“你倒是說說陛下為何惱我阿兄?我不信你能說中, 咱們那位陛下雖說算不得心思詭譎莫測,但也不是能夠被輕易看穿的小兒。”
蘇徽仰著頭細細回憶了一番嘉禾的形貌舉止,說:“我與陛下相識……的確不久, 她的性情與為人我隻能管窺蠡測, 未必會準。但她是皇帝,在思考她的一言一行之事,得時刻將她帶入到這個身份去思考。”
“我懂你的意思了。”趙遊翼也不是傻子, 聞言歎息, “你是想說, 陛下還有用得上昆山玉的地方,所以絕無可能縱容我阿兄與昆山玉相爭。帝王之術貴在製衡,陛下是想要讓阿兄與昆山玉互相掣肘, 卻不願其中一方徹底擊敗另一方。”他和趙遊舟這兩年來沒少受昆山玉的排擠算計, 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對其生出了怨恨。趙遊舟想讓昆山玉去死, 他何嚐不想。可是看眼下局勢, 一時半會他們兄弟二人都隻能捏著鼻子與昆山玉共事。
“不僅是如此, ”蘇徽輕輕搖頭,“我想說的是,昆山玉對於陛下而言,是無可替代的角色。她是倉促之間被扶上帝王之位的, 之前未曾入主過東宮,也談不上有什麽親信的臣子。過去的陛下就是個在宮中嬌養著的畫眉鳥兒——這比喻或有不妥,小趙兄你可莫要說給旁人聽,總之陛下在登基之前, 身邊信得過的人恐怕就隻是一群宮女宦官和教導她禮儀規矩的女官, 這群人在她登基之後能有什麽用處?陛下要想在朝堂之上有自己的臂膀, 少不得要自己費心慢慢拉攏、栽培, 這必然是一個辛苦的過程。”
說到這裏的時候,蘇徽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下,有陌生的片段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
過了一會,他再次開口:“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一場戰事其實乃是陛下的機遇,陛下來到宣府,等於是擺脫了朝中老臣及皇太後對她的桎梏。戰爭如大浪淘沙,能活下來大放異彩的,都是砂礫中的明珠,陛下借此也的確發掘了不少可用之人,並對其大力扶持栽培——可時至今日,你仔細數數,陛下手中能用得上的臣子,真的夠了嗎?”
趙遊翼老老實實搖頭,顯然是不夠的。雖說他偶爾也會和趙遊舟一般,覺得成日裏圍著女皇嘰嘰喳喳的林毓、席翎等人很煩,可實際上圍在女皇身邊的人,應該再多一些才是。
“才智勝過昆山玉的,家世不如他;家世能夠與他相較的,聲望不及他。昆山玉這些年為陛下奔走於宣府與京師,旁人是無法取代他的。令兄如果真將昆山玉給扳倒了,你讓陛下上哪再找個如昆山玉一般的人物?我聽說這次令兄發難,乃是因昆山玉督造火.器失職之故,這不算小事,運作得當的話,說不定還真能將一頂‘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頭上。可火器既然已經督造失利,再怎麽追究,也不可能殺了昆山玉便能為宣府變出一百門紅夷大炮出來。潛入胡人王庭的錦衣衛密探是說那群胡人暫時不會再次南下,可這樣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準呢?我前些日子設法探查了一下宣府武庫與糧倉的儲備……”
趙遊翼瞠目結舌,“你——”
蘇徽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你放心我真不是什麽細作,我查這些就隻是為了我的好奇心而已,對,隻是為了好奇心。宣府如今糧草略有不足,武庫的情況更是讓人擔憂,我朝對付蠻夷,依仗的最多的便是牢固的城牆以及威力足以穿甲的各式火器,可武庫之中火.藥的儲備明顯不足,如弗朗機、紅夷炮之類的武器不少因年歲過久而出現了種種故障,有啞火炸膛的危險,庫中還有不少款式老舊的火繩槍,這種前朝就該淘汰的玩意居然至今還在使用,還是用在宣府這樣的重鎮,簡直是心大。眼下胡人不來還好,一旦他們兵臨城下,你讓城中將士以血肉之軀應對胡人鐵騎麽?你別看陛下每日瞧著冷冷淡淡的一張臉,其實她心裏應該早就已經慌了。你阿兄非但不說要怎麽幫她解決問題,甚至還要求砍去她一條臂膀,你說陛下能不生氣?”
趙遊翼沉默了一會,說:“我阿兄沒有將‘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的頭上。”趙遊舟就算再怎麽殺心重,也不至於被私欲衝昏了頭腦。很多時候他隻是看起來瘋,實際上卻是比誰都要冷靜清醒。
蘇徽一愣,明白了趙遊翼的意思。
錦衣衛雖說名聲不好,可查案的效率的確高,既然趙遊翼說,趙遊舟指認昆山玉有謀反之心,不是空口誣陷,那就說明這一次昆山玉是真的不算清白。
趙遊翼半是冷笑半是無奈,“陛下不放心我與我阿兄,所以說即便昆山玉有造反之心,她也願意聽之任之麽?可就算昆山玉真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不忠於陛下,那還不如……殺了。”小少年想起自己與阿兄所遭受的苦楚,心中激憤,然而他畢竟不似趙遊舟那般心腸冷硬,至今從未親手殺過人的趙遊翼最後那兩個字,總顯得氣勢不足。
蘇徽冷靜下來細想了想,說:“我擔心其中是有什麽誤會。陛下不是糊塗人,昆山玉如果真的包藏禍心,她不會放過。但我想,昆山玉並沒有真的背叛陛下。”
至少在這個時候他沒有。蘇徽心裏有這樣一個念頭劃過。
“當年陛下登基,昆子熙出力良多。我聽說是這位堪稱國之柱石的老首輔主動率領群臣親迎陛下稱帝,如果不是他,陛下當年未必就做的了君主。之後昆子熙更是主動成為了帝師,雖然他年事已高,隻是掛個名號在那,真正教導陛下的還是翰林院的方學士,可這樣的態度,無疑也是表明了他是站在陛下身邊的人。再後來陛下遴選禦前翰林做心腹,又是他在群臣猶豫觀望之時,第一個將自己的重孫送到了陛下跟前——昆山玉若是有造反的心思,昆子熙又何必費那樣大的精力幫扶陛下?”
趙遊翼無力反駁,也懶得反駁,縮在一旁悶悶的生氣。這時候如果有酒,就該仰頭痛飲烈酒,以抒胸中積鬱。
奈何酒壇被蘇徽牢牢壓在胳膊下,說什麽也不讓他碰。
其實昆山玉並非不可替代,如果……如果趙崎不曾因他的女兒和未出世的外孫獲罪,那麽趙氏兄弟,本該有著與昆山玉一樣的命運。他們會因才華與家世揚名,會堂堂正正的踏入仕途,能夠理直氣壯的在皇帝跟前一展抱負,而不是作為錦衣衛,活在陰暗處,握著沾滿血腥的刀。
但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他們已經注定走不上這樣一條道路。倒是眼前這個人——趙遊翼看向蘇徽。如今身份是宋國公府小少爺的蘇徽讓曆經了家亡之痛的趙遊翼略有些妒忌,他忽然就有些明白為何兄長那樣看不慣蘇徽。
“不管你怎麽說,阿兄都是不會放心昆山玉的。”趙遊翼說道,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是。”
蘇徽點頭。倒也沒想過要開解這三人之間的恩怨。
“我今日和你說這些,其實是阿兄吩咐的。”趙遊翼忽然說道。
“他想看看,我對昆山玉的態度是怎樣的態度,可以不可以為你們兄弟所用?”
趙遊翼抿嘴,算是默認了蘇徽的問題。
“那我的回答讓你們兄弟滿意了嗎?”
滿意?
必然是不滿意的。
蘇徽完全不像是會與他們兄弟同仇敵愾的模樣,明知道大小趙和昆山玉關係向來不好,還長篇大論的為昆山玉說了這樣多的辨白之詞。
然而思來想去,趙遊翼還是起身,打開了監牢的鎖鏈,“我也不為難你了,你自由了。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原本就是一間牢房困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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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嘉禾在處理朝政處理到頭昏眼花的時候,忽然聽見了窗外清脆的鳥鳴。
宣府許久沒有傳來炮火的轟鳴,於是常能見到鳥雀盤旋於城內,在紫煌宮中聽見鳥叫,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隻是嘉禾畢竟是長於皇家,很快就辨認出了,窗外嘰嘰喳喳的不是尋常的麻雀兒,而是南越進貢的珍禽。過去皇宮之中養過這樣的富貴鳥兒,沒想到在充斥著肅殺氛圍的宣府,竟也能再次聽見清麗婉轉的雀鳥歌聲。
嘉禾並不覺得懷念,宣府兩年的砥礪,早已磨去了天性之中貪圖享樂的劣根,她隻是覺得古怪,於是放下筆,做了個手勢讓身旁的宮女去將窗子打開。
朱漆魚鱗窗打開的那一刻,燦燦春陽如水傾瀉,嘉禾眯了眯眼睛,在一瞬間濃鬱的金色之中,她看見了蘇徽的身影。
喲,這是活著回來了。
長身玉立的少年換回了錦衣衛的裝束,有著颯然的英氣,他站在殿外,正踮著腳將一隻竹木做的籠子懸掛在屋外長廊上,聽到身後窗開的聲音,他回身看向嘉禾,短暫的錯愕之後朝嘉禾行禮,“參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