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嘉禾過去出宮, 身邊一定會帶上趙遊舟。畢竟此人是她一手栽培出來的心腹,如果她非要將自己的生死安危係於某人之身的話,她會選趙遊舟。
但她也不是不知道, 她與趙遊舟之間的關係過於親密, 招致了許多不好的傳言。雖說女皇陛下不至於似那些重名節、臉皮薄的深閨小女子一般,為幾句流言就大哭大鬧要死要活,但輿論如同攔路的洪水, 總會妨礙一些事情的進展, 若不小心控製, 更是會有決堤的風險。
不過她也發現了,趙遊舟對於那些有損他名聲的傳言,刻意采取了縱容的態度。他雖因年紀輕的緣故, 在錦衣衛中的職位不算太高, 可掌握的實權不小, 隻要他願意, 他其實完全可以將流言遏製。可是他偏偏不這樣做, 其中暗含了什麽心思,嘉禾猜的明白。
嘉禾並不確定趙遊舟對她是否存有愛慕之心,但她可以確定,這個野心勃勃又背負著罪奴身份的少年, 想要走張昌宗之流的路數。這聽起來似乎很讓人不齒,可對於失去了家族勢單力薄的他來說,這是最快也是最好走的路。
嘉禾理解他的野心,卻也不會縱容著他。刻意的疏遠便是對趙遊舟的敲打。
跟隨嘉禾多年, 與趙氏兄弟也算是有一定交情的董杏枝則向嘉禾表明了她的擔憂, “趙鎮撫使性子執拗, 陛下若不給他一些震懾, 隻疏遠是不夠的。”
正伏案讀著一份山海關軍報的嘉禾聞言皺了皺眉,“遊舟偏執,卻也孤高,隨意懲戒隻怕不能給他震懾,反倒會使他與朕離心。”
“臣知道陛下善於製衡之術,昆大人也好、小趙大人也罷,都是鉗製大趙的重要一環。可……”
“怎麽了?”
董杏枝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那宋國公府的康小公子,卻未必是大趙的對手。”昆山玉有智謀有家世,便是對上趙遊舟也能全然不落下風;趙遊翼是趙遊舟的堂弟,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手足血親,他便是與趙遊翼之間有什麽齟齬,也不至於下太狠的手。如今身份是宋國公家庶孫的蘇徽與這兩個人不同,在董杏枝看來,這人通透聰明卻不夠有城府,就算是侯門公子出身,孤身一人進了錦衣衛,得到女皇的青眼之後,難保不會被趙遊舟在暗處算計。
董杏枝說出這樣一番話,意味著她心中到底還是偏袒蘇徽的,那張與雲微相似的臉,很是能讓她心軟。
今日嘉禾帶著蘇徽出宮,趙遊舟聽說了之後,便默默的在殿前站了一個下午,說是要等陛下回來。董杏枝眼見著那個清瘦的少年真的在料峭的寒風中從未時一直站到黃昏日落,她並不因此而感動,反而因這份執拗而心驚肉跳。若真是隻是忠心於女皇,又何需自苦如此,一個對自己都毫不愛惜的人,如何才能去憐憫旁人?
之後嘉禾帶著蘇徽回來,她出殿迎駕,聽見趙遊舟與嘉禾的對話,她的語調神態與過去並無什麽不同,卻讓董杏枝感到了幾分危險,她看著嘉禾走入殿內,再看著身為錦衣衛的蘇徽跟著趙遊舟身後離去,忍不住重重的歎息了一聲,為蘇徽的命運而憂慮。
嘉禾卻對董杏枝的憂慮表現出了滿不在乎的態度,“康彥徽是朕的臣子,他亦是朕的臣子,他們不是對手,更不是什麽敵人。”
董杏枝也不知道嘉禾是真沒看出趙康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還是看穿了卻不願點破,但嘉禾此刻正為軍務煩心,董杏枝也不好再用這樣的小事來煩擾她。
卻聽嘉禾悠悠說道:“那姓康的小子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如果真這麽輕易的就死在了遊舟的手上,朕反倒還要笑他。至於遊舟……這些年朕似乎太寵著他了,如果真讓他養成了無所顧忌的狂妄性格,那是朕的過失。如此,朕也的確該給他一些‘震懾’。”
董杏枝明白了,女皇這是故意要縱容這兩人去鬥,這既是對“康彥徽”的試煉,也是對趙遊舟的。
帝王心思,深沉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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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徽猜到趙遊舟不會給他什麽好果子吃,事實果然如此。
離開紫煌宮之後,趙遊舟便喝令手下將蘇徽拿住,關押在錦衣衛的專用牢獄之中,罪名是他“妖言惑上”,唆使皇帝離宮,置天子於險境。
蘇徽覺得自己真是堪比竇娥。出宮明明是嘉禾自己的意思,她一個成年女性,做什麽都是她的自由,要真那麽容易三言兩語就被他哄住,那她還做什麽皇帝?再說了,就她目前來看,她最愛好的運動似乎就是出宮遛彎,身為帝王心腹的趙遊舟不可能不知道,說不定還曾經無數次跟著嘉禾一起出宮過,所以他趙遊舟憑什麽抓他?
但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趙遊舟擺明了是想用“莫須有”的借口來整治蘇徽,蘇徽也懶得為自己辯解什麽。進了錦衣衛大牢之後,他照樣該吃吃該睡睡,全然將自己當做是來休閑度假的。
住了一個晚上之後,牢門打開,來救他的人是趙遊翼。
“是陛下派你來的麽?”蘇徽第一句話問得就是這個。
趙遊翼老老實實的搖頭,“我聽聞阿兄將你關在了這裏,他做的實在過分。所以我來帶你出去。”
蘇徽立刻低下了頭,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失望在於,原來嘉禾真的不會在意他的生死。作為禦前的校尉,他每天肩負著為嘉禾舉傘蓋、執金旗的重任,雖說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活,但至少天天能和她碰麵。結果他失蹤了,她居然……問都不問一聲麽?
趙遊翼沒好氣的對著蘇徽踹了一腳,“我肯來救你,你不感恩戴德也罷了,擺出臉色給誰看呢?知不知道我阿兄是真的會殺了你的!”
“以往那些蒙了女皇青眼的人,令兄長是真的敢殺麽?”蘇徽問。
趙遊翼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繃緊麵孔一言不發。
“自我到宣府之後,這是第幾次被令兄針對了?”走出牢門後,蘇徽一邊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邊同趙遊舟抱怨:“他對我刻毒的就像是見到了丈夫外室的主婦。”
趙遊翼恨不得回身捂住這少年的嘴,還沒走出錦衣衛大牢呢,他就敢如此編排趙遊舟,真不要命了!
平日裏趙遊翼對堂兄許多行徑並不認同,可那畢竟是血脈相連的手足,該辯解的時候,趙遊翼當然還是要為他爭辯幾句,“阿兄忠心於陛下,隻是護衛陛下的手段過激了一些。”
“他以前就是這樣的性格麽?”蘇徽忍不住問道。
不知為什麽,他覺得自己似乎見過年紀更小一些的趙氏兄弟,在他模糊的印象裏,那應當是兩個看起來謙和乖巧的男孩。
“我不知道。”趙遊翼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知道?那不是你兄長麽?”蘇徽疑心趙遊翼是在唬他。
“隻是堂兄罷了。”說話間他們走到了牢房外,北方春日的天穹,泛著淡淡的青灰色,拂過的風並不溫柔,凜冽如刀,夾雜著些許塵沙。
“我的出身,你應該是知道的吧。”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一向脾氣溫和的小趙大人,話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衿傲。
“知道,京都趙氏之後,曾經吏部尚書趙崎的孫兒、太.祖賢妃的侄子。”
趙遊翼對這個答案滿意的點了點頭,“不愧是宋國公的孫輩,倒也有幾分見識。我趙氏一族,自前朝時便是灼然大姓,族中出過進士無數,先祖曾有數名位極人臣。整個家族如同一棵參天古木,枝葉繁茂,我和遊舟在童年時,幾乎沒怎麽見過麵。我僅僅是同母的兄弟便有三人,同父的七人,未出五服的共計……”
“打住打住!”蘇徽覺得自己開始頭疼了,“我對你們趙家的族譜不感興趣,不用背給我聽。我知道你和趙遊舟不熟了。”
趙遊翼歎了口氣,“隻可惜族中那麽多的人,幾乎全都死了。樹木抽枝數百年,烈火毀之僅一瞬。流放至海南的時候,我身邊剩下的兄弟已經不多了,不是年紀太小就是太過蠢鈍,祖父便隻將我與遊舟喚到跟前,讓我們今後互相扶持,找機會重振家族。我也是直到那時,才和遊舟第一次有正式的接觸。”
“於是後來你們兄弟倆就一同回到了京都,是遊舟保護了你?”蘇徽問道。
趙遊翼冷哼了一聲,臉色不是很好看。
他們兄弟二人當時是被流放的罪奴,擅自回京是重罪。雖說後來女皇提拔任用他們的時候,解釋說是她下了密令,將這對兄弟從海南接到了北京的,但並沒有多少人信這樣的解釋。兩個默默無名的孩子,何德何能驚動數千裏之外的女皇,必然是他們偷偷潛回了北京,用了某種手段見到了君王,並贏得了她的青睞。
“你們兄弟當年是怎麽回到北京的,兩個孩子,真能跨越數千裏遠,從國家最南端一路走到京城?”蘇徽好奇心上頭,忍不住多嘴,“說說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