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既然不是為火器一事出宮, 那麽就是為了……”蘇徽觀察四周,眼見著道路上的行人數目越來越多,意識到嘉禾的目的地實際上是宣府的鬧市, “為了體察民情?”


  “民情難道不重要嗎?”嘉禾反問。


  蘇徽沒有反駁什麽。


  君舟民水的道理他當然是懂的, 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根基,在於那些看似庸碌而又尋常的黔首。宣府雖是軍鎮,卻也有尋常百姓, 而那些披甲的士卒若是卸去了甲胄, 也不過就是邊地一農人而已。


  “我聽人說, 宣府從前比起現在要熱鬧。”走在蘇徽前方,嘉禾慢悠悠的說道:“這裏不僅是防禦胡人的重鎮,其實亦是邊關互市的場所之一, 是北境商路的重要一環。不過開戰之後, 宣府的商賈與黎庶便大多數都南逃避禍去了, 因此你看街邊的房舍, 有不少都是空著的。”


  蘇徽一麵點頭, 一麵不動聲色的走在嘉禾身旁,免得她被道路上的行人所衝撞。


  “可黎民百姓,就如同野火之後的春草,總會源源不斷的冒出來。”嘉禾感慨, “我翻閱史書,曾見字裏行間記載下的天災兵燹無數,然而時至今日,九州大地依舊生生不息。這片土地上的子民, 堅韌得讓我心生佩服。”


  蘇徽詫異的看了嘉禾一眼, 很少有皇帝會對黎庶用上“佩服”這個詞。對於大多數的上位者而言, 小民存在的意義在於為他們提供財富。他們征斂之時不會在意小民們是否會為此而感到痛苦, 偶有寬和的仁政,也隻是為了休養生息之後下一次的采擷。


  “開戰兩年之後,倒也有商賈與庶民陸陸續續的返回宣府。”嘉禾微微笑著注視向前方市集,“眾生趨利而避害,他們肯回宣府,大約也是相信這座城池不會被輕易攻破。每每念及此,我便不敢懈怠政事,生怕辜負了這些人的信任。”


  市集之中所販賣的貨物自然比不得京師,種類不算多,多是尋常的布匹、馬具而已,至於鹽鐵之類,雖是宣府一項大需,卻是朝廷官營,民間不得私販。過去嘉禾沒有親臨宣府之前,私鹽買賣泛濫,甲胄馬匹兵刃,也常有人私下買賣,嘉禾以皇帝之尊鎮守宣府兩年,如此風氣才漸漸淡下去。


  走過一片販賣騾馬與運貨大車的商肆之後,映入眼前的是一家規模不大的會館,這原是同鄉行商所修建,供行商落腳存貨的地方,聚集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非比尋常的熱鬧。路過會館的時候,蘇徽嗅到了濃烈的酒香,聽見了喧嘩的笑鬧。


  就在剛才,蘇徽問過嘉禾一個問題,他問她是否會懷念京師。


  而嘉禾回答:“京師與宣府並無什麽不同。”


  的確並無什麽不同,都隻是她所治理的土地罷了,土地上活著的,是各司其職的士農工商,是她的子民。


  嘉禾停駐在會館門口,卻並沒有進去。門內傳來琵琶鏗鏘、竹笛咿呀,驚堂木一聲響,四座寂然,如訓練有素的軍隊一般。接著便聽以說書老人清了清喉嚨,朗聲說起了什麽。


  蘇徽過了好一會兒才辨出他講得似乎是長公主榮靖的故事。


  榮靖在朝堂之上遭人憎惡,據說督察院的言官每日都要寫上十幾份彈劾長公主的奏表,每一位新入職的言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筆痛罵一番這不守婦道,目無規章的長公主。


  可與之相反的,卻是她在民間的聲望。凡夫俗子們不似那些成日裏將綱常掛在嘴邊的儒士,古往今來,女人披甲上陣的傳說並不稀少。黔首樂意看到巾幗將軍,幻想出一個又一個美豔英武的娘子軍,南北朝有花木蘭,宋時有楊門女將,而如今有榮靖公主。


  在故事流傳的過程中,多的是人願意為這故事添枝加葉,榮靖麵容損毀的事實被刻意遺忘,他們將榮靖塑造成了一位帶著饕餮麵具,實際上容貌嬌豔的女子,因其兼具帝女與將領的身份,於是便越發的迷人。而尋常百姓所喜愛的一些品行,譬如說忠誠、仁厚,以及女子對丈夫的貞義,也都被盡數安在了榮靖的身上。蘇徽聚精會神的側起耳朵聽了一會故事,隻覺得說書人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榮靖長主,而是性轉版的秦瓊、尉遲。


  嘉禾對此不予置評,她聽著世人口中她長姊的故事,似笑非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麽站在會館門前,若有所思。


  驚堂木再響,說書人又再次講起來兩年前榮靖長主率領援救宣府的故事。蘇徽不是很能聽得懂這說書人略帶口音的敘述,但會館內氛圍高漲,可見他說到了精彩處。


  嘉禾對上蘇徽迷茫的目光,輕輕告訴他:“兩年前我帶兵死守宣府,幾次胡虜攻破城門,又被宣府守軍擊退。我親自站立城樓之上擊鼓,激勵士氣,箭鏃擦著我的麵頰飛過,幾乎差一點點就要了我的性命。好在上蒼庇佑,忽有一夜北風驟臨,我命人趁著清晨最是寒冷的時候,將井水潑灑在城牆上,使之凍結成冰,覆於牆磚之上。又命宣府城內婦孺披甲扮作將士,站立城頭,使敵人誤以為城內守軍充備,這才熄了繼續強攻宣府的心思。”


  她的語氣說的輕描淡寫,就好像當年曆經的驚心動魄,都隻是一場煙雲幻夢。仔細辨認,能看到她右眼下方有一抹淡淡的傷痕——雖然這樣的傷口與榮靖臉上的傷疤不足以相提並論,也不至於徹底毀去她的容貌,但足以說明當年戰事之險。身為女皇,她的麵頰比起許多京中富貴人家的夫人要黝黑粗糙了許多,都說美人膚如凝脂,她這張臉卻宛如樹皮。不僅是臉,她的手上亦有老繭與傷痕交錯,而衣裳遮住的軀體,隻怕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宣府的危機實際上已經化解的時候,阿姊才帶著她的軍隊馳援。她從後方突襲胡人,一戰斬首將近萬數,其功績讓人歎服,可若非那群胡人在宣府城下消耗了精氣,又何至於讓她如此輕易的擊敗?我身邊的言官,如秀之等脾氣不好嘴巴又毒的,直接便寫文譏諷她這是有意坐收漁翁之利,是想要看著胡虜殺了我,然後自己做皇帝。”


  蘇徽心中一緊,但他也說不上來自己是為什麽揪心,“那麽,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嘉禾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信不信任榮靖,這個答案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不打算和蘇徽分享自己的心情,這對她來說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


  “但說書人的故事中,沒有你。”蘇徽又聽了一會那抑揚頓挫的腔調,遺憾的歎了口氣。雖然爭這些似乎並沒有什麽意義,但對嘉禾來說,總歸是有些不大公平。


  嘉禾麵無表情,看起來好像並不在意這些。


  “陛下對話本小說之類的感興趣嗎?”蘇徽見她站在門口還是沒有走的意思,於是輕聲問道。


  “不感興趣。”可是每一次出宮,她都會來到這家會館前,默默的聽旁人口中的悲歡離合。


  “如果我要是認識一個有本事的說書先生,我一定讓他將你的故事也改成話本子,到時候,你便也能看到有許許多多的黎庶,為了你的經曆而折服。”


  “誰稀罕。”嘉禾輕嗤一聲,轉身從會館門前離開。


  “這種事情你可能確實會覺得微不足道,甚至還會有些許反感——”畢竟聽著自己的事跡在市井被人口口相傳,總會有些許微妙,若是聽見那些添油加醋胡編亂造的情節,指不定還要怒火中燒。


  “但是,市井小民們最愛的便是這些故事。千百年後,也許正兒八經的史書會被遺忘,流傳下來的民間傳說卻說不定能夠深入人心。”蘇徽追上嘉禾的腳步,絮絮叨叨的和她說這些,“可不要輕視這些粗俗的東西,多少普通百姓聽不懂什麽大道理,隻有茶館裏的故事、戲園中的戲文才能真正深入人心。想要治國,經濟、政治與文化得並重,上層士大夫,你得和他們講孔孟、說經學,與下層的民眾,你就得在意……”


  不知不覺,蘇徽又開始說起了一些連自己都不是很懂的東西。


  那些古怪的概念為何會存在於他的腦海裏,他實在是記不得了,有些東西他甚至自己都一時半會無法理解。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要將這些說給嘉禾聽。隻因他眼前站著的不僅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更是主宰一個國家命運的皇帝。


  至於嘉禾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蘇徽其實也不清楚。總之那日在一通胡亂閑逛之後,他們最終還是回到了紫煌宮中。嘉禾徑直去往寢殿更衣,而殿門外卻站著一個蘇徽暫時不想見到的人——趙遊舟。


  “陛下原來是出宮了。”他拱手躬身,朝著嘉禾行禮,“以往陛下都會帶上臣一起,這一次,身邊跟著的卻是京城來的新人呢。”


  聽出了一股酸味的蘇徽縮在嘉禾身後,悄悄的抽了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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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憶前的小蘇:我要克製,我不能進行超遊發言,這個時代真落後,唉,看看就好


  失憶後的小蘇:我腦子裏是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不管了,先說出來吧,陛下,聽我說,首先我們在這裏建一個蒸汽機,然後我再教你做電燈泡


  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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