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宣府街道與京師市井有極大的不同, 穿行巷陌之間,很難感受到尋常人家的煙火氣,反倒風中時刻充斥著隱約的硝煙與鐵鏽味。街頭行過的有布衣黔首, 但更多的是披甲巡邏的將士。


  畢竟這是一座軍府, 留在軍府之內的,不是軍人便是其家眷。兩年前胡人最初南下的時候,宣府城內的普通民戶與商賈南逃了一批, 這兩年來戰局漸穩, 才陸陸續續又有民戶遷回, 商人也出於逐利的目的又再度流連此地。


  “我們今日要去哪裏,做什麽?”蘇徽向嘉禾問道。他扮作了女人模樣,但嗓音畢竟不是個女人, 所以隻能壓低了聲音同嘉禾說話, 又怕嘉禾聽不清楚, 隻能湊近她開口。


  嘉禾沒有馬上回答, 而是抬手揉了揉耳垂, 方才少年人溫熱的吐息掠過,有些癢。


  “阿兄?”蘇徽喚了她一聲。


  這家夥,入戲倒是快。嘉禾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答:“沒有目的地, 也沒有目的。”


  “就隻在城中隨意逛逛?”


  “就隻隨意逛逛?”


  做皇帝的日理萬機,如今的嘉禾已非兩年前那個一身清閑的傀儡,壓在肩頭的擔子不少,忽然扮作平民遊蕩在宣府街頭, 當然不是因為心血來潮想以此消磨時間, 這一決意背後, 必然是有更深的考量。


  “阿兄是打算去武庫方向麽?”蘇徽小聲問了一句。


  嘉禾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後者連忙退了小半步,“是我多嘴了。”


  凡上位者,心思大多複雜深沉,既希望下屬能夠猜出他們的想法,又不希望自己的內心被全然看透,既希望手下的個個是聰敏人,又害怕他們聰明太過。


  她如今也成了這樣的性子了……蘇徽沒來由的在內心感歎了一句,就好像過去他曾經認識她,見過她純澈的模樣。


  “我為什麽非要去武庫,你倒是說說理由?”嘉禾輕哼。


  轉過一條街道的拐角之後,四周的行人少了些許,蘇徽環顧一圈之後,也就放心大膽的說:“曆朝曆代——姑且不論久遠的先秦,不管強盛如漢唐,還是如魏晉南北、五代十國那樣分裂的政權,總有兩大難題是君主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其一是貧富不均,其二是吏治不清。”


  嘉禾嗤笑了一聲,是嘲弄蘇徽小小年紀,沒有做過官僚,也沒讀過多少書,便想當然的臆測起來帝王治國之事。


  但她也沒喝令蘇徽閉嘴,於是他便繼續說道:“戰國之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時代一去不返,田土有公有私,可自由買賣,於是土地的兼並便成了一個王朝的隱疾。農田總會逐步的累積到富戶手中,財富代代傳承,越積越是可觀,而貧者失其田,愈發潦倒落魄。潦倒者為求活命,最後隻能以其身為奴為婢,從此之後不再傅籍,國家自然也就收不到他的租賦。而富者田累阡陌,或是為官入仕,或是勾結權貴,亦不在賦斂征收之列。長此以往,國之根基朽壞,便就此進入……唔,惡性循環,越是國庫無財,越是廣立名目征稅,民眾困苦不堪,便會索性舍棄田土,求富戶蔭蔽,富者漸為一方豪強,貧者再無立錐之地。再碰上什麽天災人禍,便是一番氣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不對不對,是反賊作亂。”


  嘉禾靜靜的聽著,原本勾起的唇角不知不覺抹平。


  “再者便是吏治問題。官吏為皇帝治理天下,需以何等待遇養之?他們手握皇帝給予的大權,又該有什麽方法監管?大多數曆經過戰亂而建立的新王朝,初期多是欣欣向榮,官吏數目少,職分明確,然而到了王朝中後期,吏治便成了一項棘手的難題。做了官,手中握了權的人,會想著福澤子孫,沒做官的,也想著躋身此列。由此致使官吏數目冗餘、機構繁雜,效率低下,此外做官的幾乎就沒有不貪的,畢竟世人逐利。若將一個王朝比作活人,那麽從中央至地方的大小官僚便是人的髒器與血脈,年紀大了髒器衰朽,血脈不暢,碰上點災病,會死也是很正常的。”


  嘉禾擰眉,一邊若有所思,一邊冷笑著輕聲罵道:“讓你解釋一下我為什麽非要去武庫不可,你胡扯了一堆什麽玩意?知道我平素處理公務時最厭煩的是什麽人麽?最厭煩的便是那等上書言事,洋洋灑灑三千字,仍未點名主旨之人。聽說過明太.祖的故事麽?”


  “我知道、我知道,若是明太.祖碰上我這種喜歡廢話的人,一定會把我直接拖下去廷杖伺候了。感謝不殺之恩——阿兄。”最後那兩個字,他加重了語調。


  嘉禾瞥了蘇徽一眼,哭笑不得。


  “但阿兄是能夠納諫的人,我也就壯著膽子將我心裏的一些想法說出來。治軍與治吏同理,吏治腐敗,軍隊也不會好到哪去。我朝兵將分離,將領閑時在家養花喝茶,戰時領命出征,士兵則由都督府管轄,屯戍於邊關。時間久了,也會出問題。且先不管將才閑置時日長久,會不會刀鋒生鏽、甲胄蒙塵,隻說士卒——”


  嘉禾抬手,示意蘇徽可以不必再說下去了。


  她來到宣府兩年,軍中許多積弊都已經見識到了。


  邊關軍屯被權貴瓜分侵占、士卒淪為官長之私奴、邊鎮謊報士兵數目,以老弱婦孺充作正卒……如此種種,多不勝數。這才開國多少年,軍中就已經出現了這樣多的弊病,時間久了,這個國家豈不是積重難返。而其中最讓嘉禾心驚的便是“兵為將有”及“軍商勾結”。


  那批開國的元勳在軍隊之中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即便嘉禾心驚。那群她指揮不動的驕兵悍卒,卻能因李、鄭等人的振臂一呼而出生入死。今日他們之刀劍指向塞外蠻夷,明日焉知不會對準紫禁宮闕。


  至於軍商勾結,正又是一股難題,如同纏繞在一團的亂麻,一時難解。


  然而外敵壓境,首要的任務終究還是殺敵。她在邊關最大的意義,不在於指揮軍隊打多少勝仗,而是震懾三軍,將那些已然露頭的隱患牢牢按住。


  “我聽說了一件事情。”蘇徽抿了下幹裂的唇,“近年在京師新造的一批火.器出了問題。”


  “……是。”嘉禾冷冷開口:“工部、兵部、戶部,如今互相推諉,而我卻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一批敵人便會殺至宣府城下。”


  “所以我猜你會去武庫。”蘇徽說道:“戰場上武器可是很重要的,你不可能不在意。新造的火.器出了岔子,其中必然藏有諸多貓膩,牽涉各方利益。”


  嘉禾的步子不知不覺緩了下來,無人猜得到年輕的女皇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什麽。前方是岔路口,她瞥了眼蘇徽,在後者驚訝的目光之中,毫不猶豫的走上了右邊那一條。


  這條路並不通往武庫,也不會去到城內任何重要的地方。


  蘇徽倒也並不十分驚訝,神情更像是好奇與疑惑:“被我猜中了,不開心,所以……”在賭氣?


  早已不再是幼稚少女的嘉禾掃過一記眼刀。


  “是你猜錯了,我原本就沒打算去武庫。”


  “那……”


  “火.器的案子要查,但我會交給遊舟。既然已經交給了他,我再冒然插手,豈不是對他的不信任?”


  就算真不信任趙遊舟,也不必這樣急著表露出來。


  “趙遊舟是個好苗子——”蘇徽明明才和那位少年認識沒多久,也不知他哪來的底氣評論,“但必須要小心的用,一旦用不好,他就是如來俊臣一般的酷吏。雖然我知道來俊臣對武則天的用處很大,沒有他大興刑獄,武則天的皇位未必坐得穩,可最後來俊臣可是死了的。趙遊舟的才能不止做酷吏那麽簡單,就這樣讓他死了的話,未免可惜。”


  嘉禾看著這人,似笑非笑。


  她這樣的神情說實話有些嚇人,蘇徽覺察到她目光不善之後,詫異的扭頭與她對視。


  “我又在想那個問題了,”她說:“在想要不要殺了你。”


  “我犯了什麽罪嗎?如果犯了,還請三司會審,不然我不服氣。”蘇徽已經習慣了女帝的喜怒無常,和時不時流露的陰鷙。


  “你這人性子讓我討厭,討要到想要一把掐死你完事。”嘉禾認真的告訴他:“但我不會真的殺你。因為……”


  她馬上又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你今年多大了。”


  蘇徽沉默了一會。


  懶得等他的答案,嘉禾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你好像是和遊舟差不多的年紀。一本正經點評遊舟的模樣,還真是可笑。”


  但今日這番談話之後,她心中不可避免的騰升起了愛才之心。一個年輕卻又有著不凡見識的少年,不該死去。如果說在這之前,她留下蘇徽的性命隻是覺得這樣做很有趣,那麽現在,她便是因為不舍的。


  武則天能夠讚賞與之敵對的駱賓王,認為不能得其才,是宰相之過失。她為何就不能有如此胸襟?即便蘇徽真是什麽細作、刺客,她也勢必要用手段,讓他歸服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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