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做過一個夢。”蘇徽注視著少年女帝的眼睛, 緩緩說起了一樁與眼下肅冷氛圍毫不相幹的事情。“我夢見陛下死了。”嘉禾讓他解釋他為什麽說自己“來路不明”,蘇徽不知道怎樣才能開口,卻忽然想起了這段時間裏他做過的一個夢。
嘉禾眉頭一皺, “大膽!”
蘇徽的話堪稱大逆不道, 當著天子的麵說他夢見天子已死,無異於是在詛咒九五之尊的皇帝。
短刀鏘然出鞘,嘉禾穩穩的握住刀柄, 利刃架在了蘇徽的脖子上。
可她並沒有利落的劃開少年纖細的血管, 她遲疑了, 蘇徽的眼神那樣悲傷,像是藏著待化的冰雪。嘉禾想起來了,最開始和這個據說是宋國公子孫的少年見麵的時候, 後者也是像現在這樣, 安安靜靜的看著他, 眼中好似要落淚。
埋伏在周邊的暗衛都被拔刀之聲所驚動, 紛紛從陰影處跳處, 以為是蘇徽犯上作亂,擺出了嚴陣以待的架勢。然而嘉禾抬手,比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們暫且都退下。
“那個夢境很模糊, 具體發生了什麽我其實記不大清了。”蘇徽按住了額角,他又開始頭疼了,“但因為陛下死了,所以我很難過, 難過到醒來之後很久, 我都一直記著這樣的感受。”
嘉禾抿緊雙唇, 她不主動問, 因為害怕對方的言語隻是圈套,但她又心中好奇,於是又強忍著殺意聽著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夢見陛下被自己的大臣所廢黜,因為他們找到了太.祖皇帝的男性血裔。群臣們將那名對朝政懵然無知的少年迎入了帝都,打著為了江山社稷的名義,實際上是將那少年當成了傀儡。”
“我夢見形同陛下左膀右臂的趙氏兄弟下獄蒙難,夢見忠於陛下的士子不是被迫歸隱便是身死運消,我夢見……陛下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您,最後他將一杯毒酒送到了您的麵前。”
那個最後害死嘉禾的人是誰,他暫時想不起來了。似乎是個年輕人,有著俊朗的容顏和翩然的風儀。
會是昆山玉嗎?根據他這幾日的觀察,唯有那個出身顯赫又一直以來備受世人讚譽的年輕人,形象才勉強與他夢中那道模糊的影子重疊得上。
但蘇徽隻是膽大,還不至於愚蠢,他沒有將“昆山玉”的名字說出口,因為他直到比起他來說,嘉禾必然更加信任昆山玉一些,他說他夢見昆山玉是害死她的人,她非但不會相信,還會覺得他是在有意構陷。再加上蘇徽是被趙遊翼帶來宣府的,而趙氏兄弟又素來與昆山玉不合——這樣一來,以嘉禾的多疑,恐怕趙氏兄弟也會被牽連進去。
“說……完了?”嘉禾握住刀柄的手抖了一下,在蘇徽看不見的地方,她正用力掐緊左手的掌心,以此克製自己驚惶的情緒。
“嗯,說完了。”無論如何,這隻是一個夢而已。夢境壓抑可怕,但夢醒之後,一切都還是美好的。
其實不止是這個夢,蘇徽還有過許多古怪的夢境,有些夢裏,他一身古怪的服飾,遊蕩在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夢中,他是成年人的模樣,坐在造型奇特的桌前,虛空之中浮起奇異的光芒,組成字節躍動在他眼前;還有些夢中他甚至又見到了嘉禾,不過那時的嘉禾比起現在來說要年幼一些,而他沉默的守在她的身後。
這些夢實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時候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它們根本不是夢境,而是腦內一段段奇詭的妄想,又或者,是仙人冥冥之中將下的指引。
可這世上真的有仙人麽?他心中又湧現了這樣一個超乎了時下大多數人認知的想法。
在蘇徽走神的時候,嘉禾悄然收起了短刀。這倒是出乎蘇徽的意料之外,他看得出年輕的女皇脾氣其實並不如外界傳言的那般好,更不是什麽易心軟、好說話的人。
“陛下相信我做的這個夢?”蘇徽有些驚疑的問。
嘉禾冷笑,“夢境之事,任爾信口胡謅,朕焉能辨明真假?”
卻又問:“你解釋一下,為什麽你會做出這樣一個夢境。”暫時打消了殺死蘇徽的念頭,然而嘉禾卻還是對蘇徽滿心疑慮——或者說,懷疑的更加深了。這個神秘古怪的少年,一下子便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拋來了一句誅心之語。
“我從來沒有過什麽大逆不道的想法。”蘇徽皺著眉頭為自己解釋道。
然而人心隔肚皮,一個人心中想的是什麽,又其實那麽容易就被猜出的呢?果然嘉禾隻是衝著他冷笑,目光瞧著讓蘇徽不安。
可是那日,嘉禾最後到底還是放過了蘇徽。隻因為最後蘇徽問起了一件事情,他問嘉禾,是否相信鬼神之說。
夢見未來這種事情實在是過於玄乎詭異,像極了那些荒誕誌怪中的故事。
嘉禾因這樣一個問題而沉默了許久。
鬼神麽……她自然是信的。曆朝曆代的皇帝,哪個不信上蒼不信神明,都自稱是天子了,若是否認那虛無縹緲的神明,豈不是連自身的尊貴也一並否認了。
更何況,嘉禾還有天書。她是相信神鬼之說的,至今仍藏在她寢殿內的天書便是佐證神人存在的最好證據。
蘇徽如果隻說夢到了她被廢黜,她會覺得這個少年是在詛咒她,有謀逆之心。其罪當誅。可是蘇徽之後所說的事情,卻大多都能和天書上的記載對上。眼下她的心情一點也不想她表現出的那樣平淡,正因為蘇徽的話語能和天書大部分對上,所以她其實早就冷汗涔涔濕了脊背。
“我卻不信什麽鬼神。”蘇徽給了嘉禾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離京之前,父母領著他去佛堂跪拜,說乞求菩薩保佑,望他能夠平安,在虔誠肅穆的氛圍之中,蘇徽隻覺得無聊。最後在所有人都閡目禱告的時候,他悄悄睜眼,研究起了寺廟神像的雕塑技藝。
“你不信?”
“嗯,不信。我認為,這世上的一切奇異之處,都一定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關鍵隻在於,以我們現在的本事,能不能找到答案而已。”蘇徽認真的告訴她:“我和陛下說我來曆不明,是因為我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中的我,似乎有些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經曆。但我想,我要麽是得了什麽癔症,要麽就是有人給我用了什麽混淆神智的藥.物。總之不會是什麽神仙閑來無事戲弄我。所以——”他加重了語氣,“陛下若是日後聽到什麽道士和尚說能為陛下延壽改命,千萬別信。”
不知為何,蘇徽很擔心嘉禾會走上“不問蒼生問鬼神”的道路。
嘉禾吃了一驚。要知道方才她還在警惕蘇徽會假借神明托夢為幌子來試圖迷惑她,可是沒想到蘇徽反倒義正辭嚴的勸她莫信鬼神。
“你既說這世上無鬼,那又如何解釋你的幻夢?”
“暫時找不到答案,但我想,總會有個合理的說法。”
嘉禾不置可否。蘇徽以為她是在發愣,實際上她是想起了兩年前的雲微。雲微的失蹤詭異至極,如果世上真沒有神明,又如何解釋她的莫名蒸發?眼前少年與雲微相似的麵容,難道真是一種巧合?
但這些話她都沒有同蘇徽說出口,轉而又提了一個問題——
“你在夢中看著朕死去,你做了什麽?”
“我試著救陛下,隻是沒有成功。”
“你試著救朕?”
“嗯,我想要救陛下。”
嘉禾看著少年的眼睛,久久不語。她當然不至於被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打動。做了這麽多年皇帝,諂媚好聽的話語,她聽到的還少麽?
但她現在開始覺得蘇徽有趣了。這樣一個人直接殺了實在可惜。
“假如你做的那場夢,真的並不普通,並且能預知未來,這一次,你又打算怎樣來營救朕?”
蘇徽老老實實搖頭。
“不知道?”
“我忘記了。”他說:“我想我應該知道答案,但那些答案現在就像是洪水過後的泥沙,沉澱入了河床,我什麽也想不起來。”稍作停頓,他又道:“但我一定會救你。”
嘉禾大笑了起來。
她自得到天書之後,便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因為提前預知到了數十年後的未來,所以這些年來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
然而這些她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群臣跪拜她,稱她為天子、為萬歲,隻有她才知道這些人會在若幹年後有怎樣的一副嘴臉,所有她信任的,不是背叛便是身死,能夠依靠的,唯有她自己一人。
這時候卻有一個身份不明、舉止古怪的少年一本正經的告訴她,他會救她?
沒有什麽比這更可笑的了。
在嘉禾的笑聲之中,蘇徽默默的出神,女帝飲下毒酒的一幕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他真的能救她嗎?
不,能救她的隻有自己。而他能做的——
“請陛下讓我追隨在你身邊。”在嘉禾的笑聲之中,他再度開口,嗓音清晰明澈,“就如同當年的雲微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