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拐著彎兒打聽完了從端和三年至五年, 宣府城內的風風雨雨,蘇徽又向趙遊翼問起了“雲微”此人。
蘇徽為什麽那麽像雲微,不止嘉禾在意, 趙氏兄弟在意, 認識雲微的那些故人在意,就連蘇徽自己都在意的不得了。
趙遊翼卻猛地警惕了起來,問:“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 滿足好奇心而已。”蘇徽目光坦坦蕩蕩, “任誰聽說這世上有某某人模樣酷似自己, 都會好奇的吧。好奇這人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手足之類的。”
趙遊翼揉了揉鼻子,“可這問題你若是問我,我也答不上來。雲微姑……”過去雲微曾是禦前女官, 又對趙氏兄弟有教導禮儀的恩澤, 故而盡管雲微的年紀比起當年的趙氏兄弟大不了多少, 趙遊翼也還是會乖巧的喚一聲“姑姑”。
然而想起兄長說的, 雲微很有可能是個男子的事情, 趙遊翼生生咽下自己過去習慣了的稱呼,道:“雲微在我和堂兄來到陛下跟前的時候,她便已經服侍陛下有一段時間了,但那時間也不算太長。她是端和三年才到陛下身邊的, 過去的來曆我也說不清楚,也不見她有什麽親族友人,總之神秘得很。她的性情十分的寬和淡泊,便是得了陛下的隆寵也是不驕不躁, 對什麽富貴權勢也渾然不在意的模樣。這樣似是無欲無求的人, 最是讓人難以捉摸, 誰也不知道她心裏想要的是什麽, 畏懼的又是什麽。”
趙遊翼說了一堆的話,實際上等同於什麽都沒說,模棱含糊的廢話整合在一起也拚湊不出當年雲微的形貌。
不過也許趙遊翼並不是存心糊弄他,而是當年那個叫做“雲微”的家夥確實很狡猾,沒有留下任何可供旁人探尋她身份背景的線索。
“你們一個個都說,雲微當年很得陛下的喜愛,我甚至還聽說,她之所以會死去,是因為在陛下遇刺的時候挺身而出保護了她。可從我這些天的觀察來看,你們在提起這個人的時候,態度都有些……古怪。”蘇徽倒底還是敏銳的意識到了不對勁,斟酌了一番之後,用上了一個相對含蓄的形容詞。
那些禦前翰林還好,說起雲微時,雖然表示自己與那人並不熟識,但語氣神態好歹還是自然的。可包括趙氏兄弟、董尚宮在內的皇帝近侍,卻一個個對雲微諱莫如深,仿佛她的姓名帶有什麽不吉利的意味,說出口便會給他們招來災禍。
“這個叫雲微的,是做了什麽得罪陛下的事嗎?”
趙遊翼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說他還有事要找堂兄,眨眼間就從蘇徽麵前消失的無影無蹤。看樣子是寧願與和那個不久前才同他吵過架的趙遊舟四目相對,都不願留在蘇徽跟前,同他繼續說起那個兩年前便離開了人世的女子。
蘇徽看著趙遊翼的背影,遺憾的歎了口氣。
這些天為了弄清楚雲微是誰,他問了許多曾經認識雲微的人,那些人最後的反應,差不多都與趙遊翼一樣。
但蘇徽並不打算放棄,明知道繼續追查不是什麽聰明的舉動,然而他就是心中放不下這件事,冥冥之中他有種預感,弄清楚雲微是誰,他就能知道自己是誰。
在打聽雲微的過程中,他早就隱約聽說女皇似乎銷毀了過去雲微的檔案。宮內一切的文書都無法找到她的記載。但他想,要抹去一個人的痕跡應當不是什麽容易事,這世上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做到超然世外,人與人之間如同處在蛛網之上的蟲子,腳下總有幾根絲線,連接著旁人。
思來想去,他來到了泓章樓。
這裏是如今紫煌宮堆積文書的地方。
蘇徽莫名的篤定,他應當很擅長從龐雜的字句之中抽絲剝繭,從細微處窺探真相。
紫煌宮不比紫禁城,泓章樓的規模也遠小於京師的文淵閣,然而兩年時間來,這裏存放著的文書也數目驚人。如山一般高大的書格使人望而生畏,蘇徽踏足此地後,心底卻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歡暢,好像遊魚來到了活水之中,他生來就適合這樣的地方。
雲微死在端和三年,女皇初至宣府的那個冬天,所以搜尋資料的重點就應當放在那段時間。蘇徽穿行在如同巨獸一般的書格之間,塵埃在混沌的光影之中流轉,不知不覺便是一個上午過去。
一個上午過去,一無所獲。
正當他打算暫且離開,稍作休息,一回頭卻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很好,這簡直就是鬼片展開——蘇徽被嚇得幾乎心髒驟停,同時不忘內心調侃了一句。
至於什麽是“鬼片”,他懶得去細想了。
不過站在他身後的人,某種程度上來說比“鬼”還可怕。一言能決人生死的女皇周嘉禾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到他身後的,更不知道這樣靜靜的盯著他看了多久,蘇徽後退了兩步,一時間連是否要向皇帝請安都忘記。
奇怪的是,在見到嘉禾之後他心中隻有緊張,恐懼之類的情感倒是幾乎沒有。盯著高高在上的、一身明黃龍袍的天子發了一會呆之後,他冒出來的想法居然是——她看起來氣色不是很好。
現年十八的女皇有著一張本該算是秀婉的麵龐,然而眼角眉梢卻森冷銳利,許是因為常年勞心勞神,眼底有著明顯的青痕,臉色蒼白,如同了無生機的紙人。
“在做什麽?”嘉禾開口問道,嗓音像是冰淩。
蘇徽緩過了氣,一邊試圖平複心跳,一邊答:“來解決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答得坦然直接,也不曾試圖向嘉禾求饒,這讓她頗有些意外,接著問道:“好奇誰?”
“雲微。”說出這兩個字之後,蘇徽便仔細的盯著嘉禾的臉,觀察她每一絲的神情波動。
然而那張素白瘦削的麵容之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如今的嘉禾早就習慣了不動聲色,任誰也猜不透她。
“想知道些什麽?”嘉禾淡淡的問,不辨喜怒。
蘇徽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他隻能怔怔的說了一句,“陛下果然很在意這個人。”
嘉禾抬了下眉毛。
“泓章樓這樣一個地方,陛下平日裏很少踏足的吧。今天來這裏,是為了阻止我調查雲微嗎?”
“知道朕的忌諱,卻依然來到了這裏,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嘉禾伸手,撫摸過落灰的文書,回頭再看向蘇徽的時候,眼眸之中隱隱有了殺意。
當年的雲微膽子也很大,大到甚至敢於欺君,敢於一句招呼也不大,便離她遠去。
“不這樣的話,陛下也不會來見我對吧。”蘇徽無奈的笑笑。
他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危險之中,但即便是這樣,他心裏也還是沒有任何的可以稱得上是“害怕”的情緒。什麽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在他眼中,他隻覺得麵前站著的是一個相識多年的故人,她不會真的傷害他。
她也確實不會殺他,因為現在的他是宋國公的孫子。做了五年多皇帝的嘉禾,最基本的忍耐力是有的,知道什麽人不該動,什麽人應該暫且繞過。她目光偏轉,森寒從眸底褪去,繼而陷入了深思之中。
她想不明白蘇徽的真實身份,又不願相信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容僅僅隻是巧合。
兩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雲微的時候,也是驚訝於雲微與雲喬的相似,那時雲微說她是雲喬的妹妹,她信了。現在又出現一個和雲微酷似的康彥徽,怎的,難道又是雲家血親,雲微的弟弟?
想不明白答案不要緊,將主動權握在自己的手中就足夠了。這也就是她為什麽留下蘇徽在她身邊的理由。夏國的天子有耐心放長線釣大魚,也有自信不會被拙劣的把戲算計。
隻不過根據眼線們傳回來的消息,她知道了那個名為“康彥徽”的少年在宣府之內越發的不安分,簡直不像是個本該低調行事的刺客或者細作。她猜他是想要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既然這樣她便遂了他的心意,倒要看看他究竟要玩什麽把戲。
“你想見朕,現在見到了,然後呢,要做什麽?”嘉禾上前了半步,咄咄逼人。泓章樓內逼仄狹小的空間裏,蘇徽被她逼到退無可退。
“陛下——”他吞咽了下喉結,說:“我知道陛下懷疑我的身份,實際上我自己也都覺得自己來路不明。提醒陛下一句,假如我真是個刺客,這麽近的距離,是可以殺死陛下的。”所以,不要和人隨隨便便就靠的這樣近。
“你可以試著動手,看看你我之間先死的是誰。”嘉禾冷笑著,不退反進。
暗處埋伏有衛兵——實際上不需要這些衛兵出手,嘉禾自己確信隻要拔出袖中藏著的短刀,她都能輕易的殺了這個纖弱的少年。
“不過,你說你自己覺得自己來路不明,怎麽回事?”同時,嘉禾飛快的意識到了蘇徽方才那一番話語之中值得玩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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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蘇:老婆一見麵就盤算著要殺我,害怕(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