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是怎樣的性情為人, 趙遊舟可以說是相當的清楚。外人眼中嘉禾相貌婉麗,談吐溫柔可親,應是那等好說話的易相與的脾氣, 實際上嘉禾多疑、易怒, 隻不過她很少會將這樣的自己展露在世人麵前,在宣府的兩年,更是消磨去了她性格之中原本的優柔, 現在的嘉禾如果想要殺死某人, 是絕不會遲疑的。


  趙遊舟心驚膽戰的看著他那個毫不知曉當年“雲微”失蹤前後內幕的堂弟興衝衝的將一個長相與雲微相似的少年領到了女皇跟前, 生怕嘉禾一怒之下便要了堂弟的命。眼下他們兄弟二人在嘉禾麵前的確頗得恩幸,可這份寵愛如浮萍一般不牢靠,他們別無選擇隻能依附她, 可她一旦厭倦或是被他們惹惱, 便能抬手間就奪去他們擁有的一切。


  然而出乎趙遊舟意料的是, 眼下嘉禾看起來頗為平靜, 她好像已經徹底忘了當年的雲微, 看向名為“康彥徽”的少年時,目光之中沒有絲毫的漣漪。


  “是宋國公的孫兒麽?”她輕輕點頭,“他老人家近來可好?”


  趙遊舟雖然不明白女皇心中在想什麽,但既然嘉禾此刻沒有處置趙遊翼的心思, 過會大概也不會為難他。趙遊翼則是失望,他原以為帶回了與女皇故人形貌相仿之人,她就算不開心,也應當會有些驚訝, 誰知嘉禾卻是這樣平淡的反應。


  蘇徽在聽到嘉禾的問話之後並沒有馬上回答, 他站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沉思。將他帶到宣府的趙遊翼隻好強忍著心中的不滿替他答道:“啟稟陛下, 此人乃是宋國公的第七孫, 名彥徽,無字。臣此番回到京城,見過宋國公一麵,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體不複從前硬朗,所幸並無什麽大毛病。他十分掛懷身在宣府的陛下,於氏便將自己的親孫兒送到了宣府,希望孫輩可以代他向陛下效忠。”


  嘉禾聽後沒說什麽,又一次的看向了蘇徽。


  蘇徽還是沒有任何的反應,就這樣靜靜的注視著嘉禾。


  嘉禾忽然心中有些不悅,“生了一張靈秀聰明的麵孔,卻原來是個傻子麽?”她因心底無法克製的情緒而加重了語調,“還是說,不傻,但是啞巴了?”


  她不喜歡蘇徽的眼神,盡管他的注視幹淨清澈,並不讓嘉禾覺得冒犯,可是目光之中深藏著的悲傷,卻讓她忍不住心中一驚。


  他為什麽會看起來如此難過?難過的就好像站在他麵前的她已經死去一般。


  趙遊舟已經感到頗不耐煩,打算再觀察一下嘉禾的反應,以此判斷要不要直接吩咐門外的錦衣衛將這個不說話的啞巴拖出去,趙遊翼則又一次無奈的替蘇徽解釋道:“康七年幼多病,從前甚少外出,第一次麵聖,恐怕是心中緊張,以至於無法言語。正如《世說新語》中所載,鍾繇之子毓拜見魏文帝,毓因天子之威而戰戰惶惶,汗出如漿。”


  嘉禾挑眉,“朕有這般可怕?能將堂堂一個侯門公子嚇得話都不敢說。”


  趙遊翼意識到嘉禾情緒的變化,忙說:“陛下便是粉麵含霜,也是驚豔四方的冷美人。如廣寒宮中仙人,凡俗之輩虔誠叩拜,就連開口吐息,都恐汙了仙人。”


  嘉禾忍不住笑了出來,邊笑邊是搖頭,“你這人哪,年紀越大越大的油嘴滑舌,從前是跟在女官身後喊她們姐姐,哄騙糖吃,現在倒好,哄到朕的頭上來了。遊舟,管管你弟弟。”


  趙遊舟鬆了口氣,連忙稱是,趙遊翼順杆就爬,接著撒起了嬌,殿內的氛圍倒是因此和緩了不少。笑鬧過後,嘉禾再一次瞥向了蘇徽,又匆匆將目光挪開,“既是遊翼招來的人,又是宋國公的孫子,朕便也不挑什麽刺了。遊舟,你將他帶下去吧,從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屬下。至於職位……”


  嘉禾細想了一會,既沒有問蘇徽的意思,也沒有給趙遊舟提建議的機會,直接說:“朕身邊缺幾個校尉,就讓他來補吧。”


  一直不曾開口的蘇徽低垂眼睫,算是無聲的接受這樣的安排。此刻心中湧起的是悲傷還是歡喜,他辨不明白,卻也不願細想。


  *

  錦衣衛中有殿廷衛士、校尉、力士等人,這些人不掌刑獄,也不過問別的什麽大事,隻是作為帝王門庭的裝飾而存在。其中校尉主掌鹵簿、傘蓋,隨帝王出行,是最靠近天子的人。


  嘉禾身邊從來不缺校尉,那些害怕吃苦,又想要飛黃騰達的官宦子弟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成為校尉,而如此職位,嘉禾輕輕巧巧的就給了蘇徽。


  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妥的,他既是宋國公的孫子,又的確生得模樣不錯,做校尉再適合不過。趙遊舟本能的意識到了危機,然就算有心反對,卻又沒有站得住腳的借口。按捺住心中的不滿安排好了這一切之後,他隻能去找自己的堂弟算賬,問他為何要將這樣一個禍害帶進宣府。


  兩兄弟少不了爆發了一番爭吵,一連數日,誰也不搭理誰。


  蘇徽瞧著這對兄弟,心中暗暗覺得好笑,笑過之後才想起這兄弟兩個原本就隻有十四五歲,平日裏端著架子充老成,可不經意間還是會暴露出幼稚的一麵。


  趙遊翼對他的善意,他含笑謝過,趙遊舟對他的不滿,他也佯作不知。有時還會委勸趙遊翼與他那位堂兄和好,因為……


  因為不知為什麽,他心裏有種預感,這對兄弟二人的未來或許會很苦,等到他們意識到手足情誼的珍貴的時候,或許就是分別的時候。


  在皇帝身邊,蘇徽每日需要打交道的人不少,除了趙氏兄弟之外,還有許多人對他的態度,讓他覺得有趣。


  有幾個被稱為是“禦前翰林”的少年人一見到他便大呼小叫,絲毫不顧士子的風儀,對他說:“雲女史你回來了?”


  “你怎扮作男人的模樣了?”


  “陛下這也太為難人了——”


  蘇徽茫然的看著這些嘰嘰喳喳的年輕俊傑,在茫然的同時歡喜,好像見到了老熟人一般。


  不過在知道蘇徽確實是個男人,且是宋國公的孫子之後,這群少年也就很快在蘇徽麵前恢複了平日裏的莊重沉穩,最多隻是在每日覲見天子時偷偷瞄蘇徽幾眼,而後轉頭和同伴小聲說:“確定了,這就是個男人。”


  “男人哪有這樣一張臉?”


  “可他胸前一馬平川,怎麽會是女人?”


  “我記得雲女史不也就是……”


  “……唉,雲女史若還活著,隻怕模樣也與咱們記憶中不同了。”


  而禦前翰林之中,有一人最讓蘇徽在意,那是個姓昆的少年,相貌、禮儀和學識都是一等一的好,行事也謙和有禮,很難讓人討厭的起來,但不知為什麽,蘇徽就十分的不喜歡他,甚至見到他後,會無端的焦躁厭惡。


  他知道那人的名字,昆山玉,內閣首輔的重孫,他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曾經見過這樣的人物,可那份惱怒和憤怒卻又是確確實實存在於他心中。


  昆山玉在見到蘇徽的時候,也和其他人異樣有短暫的錯愕,在弄清楚蘇徽的真實身份之後,他去拜見了嘉禾。守衛在殿門外的蘇徽沒能聽清楚他和女皇都說了些什麽,但後來他還是得到了消息,那位高高在上,與他應當沒有任何交集的貴公子,在女皇麵前懇求她將他逐回京師。


  將這件事告訴他的,是一名董姓的女官。


  蘇徽也不知道為什麽,宮裏的女官大多與他關係還算不錯,有幾個大膽的,甚至無視男女之防,常與蘇徽開些過分的玩笑。


  “陛下素來器重昆山玉,他若與你交惡,你日後必當寸步難行。”董女官在說完了殿內發生的事情之後,又多叮囑了蘇徽一句。


  “可我分明之前都與他不曾見過,為何他要針對我?”蘇徽問道。


  董女官欲言又止。


  “對了,雲微是誰?”蘇徽又問。


  董女官詫異的看了眼蘇徽。


  十五歲的少年,有著清透明亮的一雙眼,據說他在第一次麵聖的時候表現的十分糟糕,宛如一個癡兒一般,可看著這樣一雙眼睛,董杏枝便明白,這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像雲微,像極了。


  “雲微是過去陛下身邊的女官,兩年前死了。”董杏枝隱去了許多細節,輕描淡寫的交代了兩年前“雲微”的事情,沒提“她”的性別之迷,也不說失蹤的事,就說雲微為了救陛下死了。


  “你一個男子,卻生得與雲微有幾分相似。所以過去認識雲微的人,難免會多看你幾眼。”


  “不是幾分相似,是很像吧。”蘇徽掐了把自己的臉,“民間誌怪傳奇之中,常有□□的故事,董姐姐要不要捏一捏我這張臉,看看到底是真還是假?”


  董杏枝當然不會真的動手,她無法解釋“康彥徽”與“雲微”的相似,但除了巧合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除非……


  “也許董姐姐會以為是鬼魅借屍還魂吧。”蘇徽說出了董杏枝心中的猜測,“難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趙鎮撫使要說我是妖人。”


  別說趙遊舟會懷疑他,現在蘇徽自己,都在糾結自己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