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宋國公府眾人因趙遊翼的失態而驚惶, 以為是招待不周,卻見從椅子上摔倒在地的趙遊翼不等人攙扶便敏捷的從地上爬起,衝到了年歲是他幾倍多的宋國公康懋麵前, 指著蘇徽喝問:“此人真是你康家子孫?”
京城之中若有別的年輕世家子敢對宋國公這樣無禮, 隻怕早就被這位輩分高年紀大的國公丟出府中,畢竟康懋曾是太.祖結義兄,女兒又是當今太後嫂, 無論怎麽算, 就連堂堂天子都是他晚輩, 敢於在他麵前造次的人還真不多。可是趙遊翼的身份是錦衣衛,主掌刑訊,是帝王家的親信, 他氣勢洶洶的這麽一問, 康懋的第一反應不是怒而是懼, 下意識的以為是自家的孫兒牽扯進了什麽不利康家的陰謀之中, “大人何故有此問?是我這孫兒有什麽不妥?”
趙遊翼深吸口氣, 定了定神,再度望向蘇徽。之前酒宴賓主和睦的氛圍被他這麽一鬧早已蕩然無存,在場的康家人與宋國公的反應相差無幾,半是迷茫半是懼, 唯有那個被喚作“康彥徽”的年輕人神態依然平靜,有種遊離世外的淡然。
實在是太像了,就連氣質神韻都與那人如出一轍。趙遊翼在心裏感慨,如果雲微還活著, 在這樣的場合之中, 恐怕也是這等雲淡風輕的姿儀。
“你……是什麽人?”趙遊翼朝著他走近了幾步。
“哦, 叫康彥徽。”蘇徽用一種隨意的口吻說出了這個名字。
其實他心底並不是很確信自己是不是真的叫這名, 隻不過腦子裏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是康彥徽,那他姑且就叫這個好了。
蘇徽好奇的環顧四周,周圍人的反應讓他覺得十分的有趣。他在康家吃喝住了好些天,心底卻怎麽也不願相信自己是這裏的人,比起讓他陌生的康府上下,反倒是趙遊翼更讓他親切熟悉。照理來說這是他和趙遊翼的第一次見麵,但第一次見麵蘇徽便確定了趙遊翼是個好說話的孩子,呆呆笨笨卻又乖巧聽話,不會濫殺更不會隨意給人定罪,康家人眼下這般惶恐實在是沒有必要。如果不是理智尚存,蘇徽甚至很想走到趙遊翼身邊去,問他最近幾年過得如何。
“他真是你孫兒?”趙遊翼看向被嚇到了的康懋,再一次重複這個問題。
“是、是——”康懋結結巴巴的答。他一生妻妾無數,生下的子女活到成年的便有二十人,子子孫孫有如枝葉茂盛的樹木,其實他也不確定這個年輕人是不是他的孫子,要知道他的孫輩有很多他自己都記不住臉。
“老朽這小孫兒是犯了什麽事麽?”康懋猶疑了一會,又小心翼翼的問,隨時做好了否認之前答案的準備。
“他沒犯事。”趙遊翼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態度過於無禮,於是放輕了語調,目光定定的落在蘇徽那張臉上,許久不曾挪開。
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巧合?京城之中宋國公府的孫兒,竟與兩年前陛下跟前的女官長相一模一樣。
“你多大?”趙遊翼不信邪,又高聲問道,還補充了一句:“不得扯謊,若等會我查過戶籍發現實情並非你所答的那樣,我必問罪於你。”
蘇徽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他也答不上來。腦子裏亂糟糟的記憶他始終沒能整理好,潛意識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要比趙遊翼年長許多。
還是一旁的康端甫替兒子答了,“今年三月滿的十五,虛歲十六。”
兩年前,那位雲女史失蹤時也是這樣的年紀。如果她還活著,相貌身形應當是會變化的。這人不會是雲微。
“如果你真是宋國公的孫子,那我要恭喜貴府了。”趙遊翼意味深長的說了這句話,“陛下一定會喜歡你的,一定。”
趙遊翼和趙遊舟雖為兄弟,但從女皇那裏得到的重視並不相同,許多趙遊舟知道的秘密,趙遊翼都不清楚。他不知道兩年前有關“雲微”牽扯出來的疑問,不知道這人甚至有可能是男子,不知道女皇對他的介懷,隻知道兩年前“雲女史”離奇失蹤,陛下很是難過。之後嘉禾不許人再提起雲微,趙遊翼也隻當這是因為女皇傷心過度的反應。
當趙遊翼見到一個與雲微麵容相似的男子之時,他先是驚,繼而是喜。曾經的雲微對於趙氏兄弟來說有教導之恩,當初他們兄弟二人從泰陵被接到紫禁城,男扮女裝藏於女皇身側,宮中知曉他們真實身份的除了女皇便隻有雲微,她依照女皇的吩咐教他們兄弟禮儀宮規,對他們多有關照。趙遊舟將雲微視作他得幸於女皇的障礙,趙遊翼卻將雲微純然當成了師長看待。
趙遊翼與他的堂兄不同,對於女皇喜歡什麽人並不在意,嘉禾如果能因為眼前少年的存在而開心,那麽他也會開心。當年雲微在女皇身邊有多受重視,趙遊翼看在眼裏。他並不認為女皇與那人的關係真如傳聞中說的那樣曖昧不堪,但他想,雲女史和陛下應當是關係很好的友人。
“你打算入錦衣衛?”趙遊翼走到了這少年麵前。
蘇徽沉默了一小會。認真說起來,他對加入錦衣衛不是很感興趣,康府上下近來都忙著為他張羅此事,規劃未來,沒有人問過蘇徽的意見。他們為蘇徽編織了一條鋪著錦繡的大道,而蘇徽甚至懶於對那條道路多看一眼。
然而他究竟該做什麽、走怎樣的路,他卻一時之間想不明白。他好像忘了什麽,可細細梳理過往的回憶,並無任何空缺。
“你想要去陛下身邊麽?”趙遊翼又緊跟著問道,這句問話更為直白。
原本在走神的蘇徽卻好像忽然回魂一般,用力的點了點頭。
他想不明白自己要做什麽、走怎樣的路,可趙遊翼的這句話卻忽然為他指引了一個方向。去女皇身邊——這個想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藏在他心中,這時才被陡然喚醒。
“好,那一旬之後,我回宣府,你便跟上一起吧。”趙遊翼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這些年他很少再能看見陛下展露笑顏,但願這個形似她故人的少年,可以讓她稍感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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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趙遊翼也不是什麽好糊弄的傻子。
在帶著蘇徽動身前往宣府之前,他耐著性子詳細的查過這個少年的底細。他害怕這張酷似雲微的臉,是心思險惡之輩設下的一個騙局,然而被他派去打聽情報的錦衣衛回來之後都告訴他,宋國公府確實是有這樣一個小少爺,隻不過因為年幼的時候身體不好,幾乎很少未出,如姑娘一般養在高牆之人,外人不曾得見而已。
再繼續打聽這康小公子的履曆,也確實是清白無辜,出身侯門,性情文雅,少時病弱,喜讀詩書,以錦衣衛的標準來看,他的體格並不達標,但若是隻想讓他為帝王裝點門楣,他那張臉綽綽有餘。
趙遊翼思來想去,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將這位康小少爺帶去宣府紫煌宮。又恰逢此時,趙遊舟寫來信箋,信中對昆山玉多有抱怨,這人是內閣首輔的重孫,陪伴君王的時日也比他們兄弟更長,獲得女皇的信任時理所當然的事。若想要贏過昆山玉,光憑他們兄弟或許不夠,這時趙遊翼卻又見到了與女皇故人有著相似麵容的蘇徽,他想這或許就是天意。
在讀完堂兄信箋之後趙遊翼終於下定了決心,興衝衝的帶著蘇徽一同踏上了前往宣府的路。兩座城池相隔並不算遠,這兩年因為常有使者來往兩地,道路亦被重新修整,沒用多久,趙遊翼便領著蘇徽一馬當先的回到了紫煌宮。
他沒有將“康彥徽”與“雲女史”容貌相像的事情告知堂兄,怕堂兄又因為嫉妒而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來。他直接領著蘇徽去拜見嘉禾,以為這算是一個驚喜。
紫煌宮禦書房,嘉禾正伏案處理軍情,而趙遊舟侍奉在側——他早年曾扮作紅裝做過女官,如今早已不需要做那等研墨潤筆的事情,可一旦有空,他也還是會留在嘉禾身邊,在做著瑣事的閑餘,偶爾與她商議幾句邊關軍情,或是聽她抱怨臣下兩句。
在見到弟弟的時候,趙遊舟淡然輕笑,算是向歸來的堂弟打了個招呼,然而在見到了蘇徽之後,他駭然到丟了手中的筆,如同義深園宴席之中的趙遊翼一般失了禮儀。
“陛下恕罪!”趙遊舟的第一反應是跪下,希望女皇寬恕自己的弟弟。趙遊翼卻猶自懵然,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遊翼,這是哪裏來的妖人!還不速速將其帶下去,莫要汙了陛下的眼!”
“阿兄?這是宋國公的孫兒,你在說什麽……”
蘇徽沒有理會趙氏兄弟的爭執,他看著嘉禾,目光忘了挪開,而嘉禾亦擱下了筆,靜靜的看著他,相較於趙遊舟,她的反應平淡得讓人捉摸不透。
這一刻蘇徽忽然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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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每過幾年就有一個老熟人會突然出現,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