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讓那個來曆不明的少年將載佑帝帶走之後, 嘉禾便回到了乾清宮內。她曾在這裏度過了漫長的光陰,對這裏的每一處布置,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留下來護衛她的錦衣衛沉默的守在殿外, 嘉禾看著他們的背影, 苦笑。誰也不知道她為何要忽然這樣笑。


  乾清宮中的宦官無一不被錦衣衛控製住,分開關押。這座宮殿於是空曠了起來,空曠的讓人無端心驚。嘉禾獨自坐在乾清宮的正殿——過去在這裏, 她曾經無數次的接見臣子。他們中有些人對她忠誠, 有些心懷鬼胎。現在她坐在這裏, 又是在等一個即將前來覲見她的人。


  其實現在她應該離開乾清宮才是。三百錦衣衛不足以掌控整個宮禁,這裏仍然是危險的。她應該將載佑帝挾持在自己的身邊,然後去往慈寧宮。聽命於載佑帝的禁軍不少被載佑帝安排去圍住了慈寧宮, 將載佑帝握在手中, 便能夠迫使那匹禁軍為她效命, 她可以呆在慈寧宮中, 等待榮靖攻破紫禁城門, 千軍萬馬湧入錦繡殿堂之際,便是她複位之時。


  可是她不想這樣,她不願去離開乾清宮,不願去見自己的母親, 哪怕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麵。


  殿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來的是趙遊翼身邊的錦衣衛軍官,他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說:趙遊翼已經控製住內閣、六部所有官僚,可是……


  可是直到這時趙遊翼才發現, 不少曾經在朝中擔任要職, 與嘉禾被廢有直接牽連的官僚們, 今日竟然都不在皇城辦公。


  緊接著又是另一個錦衣衛趕到, 告訴嘉禾,昆山玉來了。


  說這話時,幾乎所有的錦衣衛都是心頭一跳——趙遊舟是昆山玉害死的,至少在他們的認知之中,就是被昆山玉害死的。這個人還背叛了女皇,該死。


  他在城防軍的護衛下向乾清宮逼近,繞開了趙遊翼所帶領著的、正在皇城四處搜捕官員的錦衣衛,衝著嘉禾所在的方向趕了過來。


  錦衣衛深恨昆山玉,隻要嘉禾一聲令下,他們便願意拔出刀來與那人同歸於盡。


  可若是為了嘉禾的安全著想,他們現在就應當護送著嘉禾暫時撤離。畢竟昆山玉已經叛變成了載佑帝的走狗。


  然而嘉禾卻給了他們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你們這些做錦衣衛的,過去的職責不僅僅是刑訊與護衛,還充當朕身邊的儀仗,為朕裝點排場。那麽現在勞煩你們,再按照從前的樣子列隊在乾清宮外,朕要以最鄭重的禮儀,接見朕的‘叛臣’。”


  聽聞她命令的錦衣衛們惶然色變。而嘉禾穩坐於龍椅之上,安然如山。


  她顯然沒有要逃命的意思,之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


  女皇已經瘋了。不少錦衣衛心裏冒出這樣的想法。可即便是瘋了的女皇,她的命令也必需遵守。如果趙遊舟還活著,他大概會在這樣一個緊急時候用上一些大逆不道的手段,比如說直接綁走女皇,可是除了趙遊舟外,天下有幾個人有這般大膽?


  *

  昆山玉果然很快就到了。他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兵馬,然而他卻抬手將這些人留在了乾清宮外,頂著錦衣衛們滿含殺意的眼神,走進了殿內,去見自己從十六歲時就開始效忠的陛下。


  這一幕實在是有些諷刺,需知不久之前,在玉海湖心島上,她是落魄的長公主,他是新帝跟前的紅人。


  他一步步往前,腳下踩著以金粉描畫祥雲的水磨磚,再距嘉禾十步遠的地方跪下,叩拜,一如十多年前那樣。


  “昆卿,這段時日過得還好麽?”


  “陛下為臣安排的路,臣縱然咬牙泣血,也得走下去,不是麽?”昆山玉輕笑著回答。


  端和十二年春,皇座更迭,朝堂一夕地覆天翻。被囚入萬壽宮後,嘉禾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宣稱自己過去最依仗的心腹昆山玉背叛了她。緊接著,她命董杏枝偽造了昆山玉的筆跡,寫了投誠的信箋,再買通了昆府的家奴,送去了載佑帝所信任的內閣新首輔手邊。


  昆山玉於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成了貳臣,且身不由己的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不然你還能怎樣,我難道要看著你與趙氏兄弟二人一樣下獄麽?還是看著你學秀之一般歸隱,或者是如辭遠那樣死去?不,這三條路,都不是你該走的。”


  “臣知道。”昆山玉大大方方的答道:“臣不如大小趙堅毅,若身陷牢獄,風度盡失也就罷了,就怕失了風骨,至於歸隱或者死節,臣隻怕會心有不甘,思來想去,倒不如在新帝跟前繼續效命。無論如何都是周家的天下,都是夏國的山河。”


  “但早知道,我就讓你去死了。”嘉禾盈盈的笑,笑中說出了這樣一句狠毒的話來,“昆山玉,你裝作一副怎麽清高的模樣,骨子裏不過就是個俗人。你不能否認一件事情,你看著我落魄,心中其實是歡喜的。萬壽宮內你曾以言語威脅過我,很有成就感,對麽?朕一時淪落,竟滋長了你的膽量,嗬,讓你竟連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忘了——”


  昆山玉蹙眉,想要反駁什麽,卻被打斷了。


  “遊舟之死我知道與你無關,你的確用他的性命來威脅過我,可他心裏想的是什麽,我知道。你們兩人鬥了這麽多年不分勝負,他索性便用自己的命來離間你與我,假如我有幸複位成功,隻要見到遊翼便會想起遊舟是為你所殺,自然會親近遊翼而疏遠你。”


  “趙遊舟心機深沉,陛下早該知道的。”


  “遊舟便是歹毒如蛇蠍,朕也暫時不想追究。”嘉禾語調一轉,“朕要追究的是,你,為何要幹涉朕殺人。”


  嘉禾在萬壽宮被困的那些天,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情,這京城之中,有誰該死。可是今日她好不容易握住了刀,卻發現大部分的人都消失了。


  他們不是未卜先知的逃了,而是在不久前被昆山玉捉進了監.獄之中。那時昆山玉假借追捕趙遊翼之名在京中大肆株連無辜,有不少人都以為他這樣是為了爭權奪利,用卑鄙的手段清掃自己晉升之路的政敵。


  但實際上有一些被牽連的人的確是死了,但還有一批他認為對社稷有益的,他則是悄悄保了下來。如今嘉禾在宮中大肆屠戮清洗,那群在監.牢中的家夥反倒是躲過一劫。


  “因為他們不該殺。”如今在乾清宮內,昆山玉固執的與嘉禾對峙著,誓要護住被他藏好的那些人。


  即便他要冒著得罪嘉禾的危險。


  即便,他其實清楚嘉禾為什麽要殺他們。


  她說是要複仇,其實哪裏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嘉禾這樣做,是為了挽救傾頹衰弱的皇權。


  **

  榮靖聽著帳外的炮火,靜靜的看著手中的斥候情報。


  李世安正在率軍秘密往京師進發,他打出來的名義是擁立嘉禾複位。


  這不是說李世安有多麽忠於嘉禾,他隻是想找個借口興兵而已,京中的動亂給了他造反的借口,嘉禾被廢,他便以擁立嘉禾的名義回京,可如果嘉禾在榮靖的幫助下先於他到達京城的時間順利複位,他未必會回到山海關一帶。他率領大軍南下,總不可能隻是為了打獵,收獲幾隻野兔和狐狸。


  李世安是隱忍多年的狼,榮靖清楚他有多危險,也明白這封情報,絕對不是假的。


  那麽如果李世安真的南下,她該怎麽呢?她不是李世安的對手。


  “如果不是自端和十一年起的一係列變故,李世安本不該南下的……”她喃喃自語。


  如果鄭牧不死,有鄭牧牽製,李世安不至於輕舉妄動。


  又或者杜銀釵沒有重病,嘉禾也沒有被廢,那麽再怎麽狂妄的人也不敢名不正言不順的直接跳出來造反。


  再假設一下,假設沒有京中各方勢力牽製,那麽嘉禾說不定早就用計免去了李世安的兵權。


  隻可惜,在嘉禾當政的十二年裏,大半的時間都用在了該如何擺脫傀儡身份上,好不容易總算一點點的強大了起來,卻又讓文官感到了威脅,聯合起來一起廢了她。


  尾大不掉的功勳武將是王朝的心腹之惑,而逐漸膨脹的文官集團則是毒瘤爛瘡。嘉禾兩個都必需對付,可是兩個她都還沒來得及徹底清除,就倉促之間被推下皇座。


  “十餘年來,長公主暗地裏招兵買馬,人人都以為長公主有造反之心,但實際上,長公主不過是想要維持這個國家的安定。”昆家的說客道出了榮靖隱忍多年的真相,“您的刀鋒從來不是指向您的手足,而是所有威脅到她的人。現在帝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時候……”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該怎麽辦!”榮靖喝道。


  繼而她又陷入了焦灼和暴怒,“然而阿禾那個蠢貨也不知是被誰挑唆,端和十一年差點殺了我!受到重創之後的我現在能不能為她奪回皇位都是個未知數,要怎麽去迎戰李世安!曆經過皇位更迭之後的帝都,又如何能在倉促之間整合兵力?”


  “這好辦。”昆家人猶豫了一會,說出了早已想好的答案,“讓寧康長主死去就夠了。”


  她死了,李世安出兵的借口也就暫時沒了。


  動亂的京師會恢複秩序。載佑帝將會是唯一一個毫無爭議的皇帝。


  那些原本反對嘉禾的文臣這下可以順心遂意的輔佐在新帝身邊,為他出謀劃策。


  甚至在沒有了嘉禾之後,榮靖才會被放心的授予兵權,與李世安作戰。因為值得她造反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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