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皇帝還在學著識字, 朝中奏表多由宦官念給他聽。
他其實也不傻,知道這樣不好,假如這些成日裏伺候在他身邊的閹奴們想要騙他, 他都沒有絲毫辦法。奈何紙上文字對他而言本就陌生, 組合在一起更是如同天書,他不但要依靠宦官們念出,還得讓他們將那些拗口的辭章譯成通俗的白話。
這點使他頗感羞恥。這種羞恥在見過嘉禾幾次之後, 越發的濃烈。連一個女人都比他更有帝王的風儀, 而他居然連字都不認識。於是隻得抽空愈加努力的學, 暗自發誓早晚有一天要活出皇帝的樣子來,絕不再讓人輕視。
聽著聽著,新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你們為什麽要殺這麽多的人?”他直截了當的問了出來。
才到京城的時候, 那些舉手投足雍容貴氣的公卿大夫們讓他心生敬畏, 就連那些因識文斷字而顯得風雅無比的宦官都叫他打心眼裏尊敬, 在他們麵前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 生怕自己那句話說錯了會召來鄙夷。直到那日他的姑母周嘉禾當著他的麵給了其中一名宦官幾個耳光, 才叫他意識到這些人都隻不過是他的家奴,他若有不滿可以直說,有問題可以直問,倒是身為他長輩的周嘉禾才值得他擺出恭敬的態度。
“回陛下的話。”聲音尖細眉眼修長的宦官笑著回答他, “這是因為趙逆出逃在外的緣故。那逆賊在端和一朝便仗著寧康長主的寵幸禍國殃民,這下從牢獄之中逃出,更是會找機會擾亂陛下的江山社稷。此人留不得,凡是與此人牽扯不清的小人, 更是留不得!”
為了抓趙遊翼, 京中已有數十家官僚慘遭抄家。他們這些禦前的宦官樂得隔岸觀火, 抄家之後所得的家財, 昆山玉甚至還會分他們一部分,這讓他們更是歡喜不已。
其實過去趙氏兄弟的勢力更多還是在紫禁城中,執掌廠衛的他們,成日裏打交道的不是禁軍便是宦官。可是當趙遊翼越獄,京中四處搜捕此人的時候,錦衣衛與太監們反倒並沒有受到多少的波及。
所以說什麽為了社稷、什麽緝捕逆賊,不過是文官們在擁立了新君之後,急吼吼的便開始了內鬥分權。
但其中的道理,沒有必要說給新帝聽,一個腦子木木的皇帝總比過去那個明明是女人,卻比不少男子都還要精明難纏的女帝要好。
新帝茫然的發了會呆。他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得上是明君,從前還在鄉下的時候,聽那些歌頌君王的戲文裏頭都說明君便是愛民如子,仁慈寬宏。可現在他成了皇帝,京城中他看不到的地方卻在發生著一場又一場的殺戮。
“你繼續吧。”他縮了縮脖子,小聲說道。
宦官頷首,禦案上的奏疏幾乎都與近來趙遊翼的逃亡有關,但沒有一本說在哪裏找到了趙遊翼,隻是不停的呈報君王,某某臣子疑與趙逆勾結,現已下獄,某某臣畏罪自盡,某某臣是為逆黨,證據確鑿,理應抄家滅族。
新帝越聽越覺得遍體生寒,不僅僅是因為死了這麽多人他害怕,更是因為,他想象不出為何這世上會有這麽多人反對他。
那些下獄的、身死的、族滅的,都是逆賊麽?竄逃在外的趙遊翼也是逆賊麽?他們為何要犯上作亂?是他做錯了什麽嗎?
他明明就隻是一個鄉間的野小子而已,是這些官僚們將他從淮南鄉野請了過來,說他流著和太.祖皇帝同樣的血,理應是皇帝。可現在卻又有這麽多的人蹦出來,說他不配做皇帝。
耳邊聽著一條條的人命被輕描淡寫的抹去,他真真切切的意識到了京師繁華之後的殘酷,會不會有朝一日,他也被這麽抹掉?
想到這裏他豁然站起。
讀著奏章的宦官微微挑眉,見怪不怪,隻問新帝要不要繼續讀。
新帝愣愣的出神,沒有回答,他便自作主張的又拿起了一本金絲楠木案上堆著的奏本。
這本倒不是說要殺誰誅誰,而是懇請新帝下令,加強萬壽宮的護衛,說趙遊翼出逃,定是為了寧康長主,故而他們更該小心謹慎,萬萬不能讓曾經做過皇帝的長主在他的幫助下複位。
“朕要去萬壽宮。”聽著聽著,新帝冷不丁的說道。
宦官愕然,笑道:“陛下,增調衛兵戍守萬壽宮的事情,交給奴婢們來安排就好了,您無需親自……”
“朕要去萬壽宮!”新帝重複這幾個字,就好像是固執的孩童,可眼神中又分明透著令人畏懼的冷硬。
**
新帝乘舟來到萬壽宮時,身上帶著凜凜的殺意。
他身後並沒有多少披甲的衛士,手中也無刀劍,可他眼神中有著藏不住的怨恨,那怨恨如有實質一般,凍得人骨骼發涼。
董杏枝猜得到這位君王為什麽會突然駕臨萬壽宮,想來是趙遊翼出逃的事情激怒了他。抓不住趙遊翼,便隻能來找嘉禾。新帝走得很快,董杏枝才迎到門前,還未來得及下拜,他便已闖入了萬壽宮主殿,在空蕩蕩的屋宇內大喝,“長公主呢?何不來接駕?”
嘉禾沒有出現,卻有笛聲幽幽的響起,那聲音並不連貫,卻嘹亮清越,像是深山的鳥鳴。
曾經出身鄉野的新帝晃神片刻,閉上嘴大步朝著笛聲傳來的方向去了。
在萬壽宮外一處荒廢的涼亭內,他見到了嘉禾掩映於荒藤枯枝後的背影,下意識的又頓住了腳步。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他不再像之前那樣莽撞無禮,雖然一腔的怒火,卻也極力的壓抑住了。他在笛聲之中緩步向前,踩碎了一地的落葉,“姑母好悠閑。”
嘉禾放下了笛子,“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長公主,萬事無需我操心,為何不能悠閑?”
“姑母可知,你過去的麵首出逃在外,正謀求扶您複位?”新帝咬牙切齒。
嘉禾回頭,看著這個少年露出了淡淡一笑,“陛下怕了?”
新帝咬著下唇不語。
嘉禾放柔了聲調,說:“當初你被人帶來北京,我得到消息說我即將被廢之時,我的心情便如此刻的你一樣。”
“你我豈能相比——”新帝下意識的張嘴反駁。
他覺得自己既然是太.祖的侄孫,那麽即位稱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民間一個家族的田產都不至於要女兒來繼承,堂堂一國的皇位,落在一個小娘們手中那才是荒唐。
可是一轉念,太.祖活著的時候難道就認識他麽?若讓他老人家自己來選,辛辛苦苦一生打下的基業,豈願意便宜了他這麽一個陌生人?
何況……嘉禾做了十二年的皇帝。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皇室血裔的時候,對於嘉禾可並沒有半點不滿。雖然偶爾會在農活結束之後,與人一起拿一國之主是女人的事情取笑幾句,杞人憂天的擔心夏朝會在蠻夷眼中失了威嚴,但實際上皇帝是誰他並不關心,端和年間的世道不算亂,足以讓他這樣的小民安安分分的活下去。
一直以來他都在心裏反複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這個皇位他坐的理直氣壯,然而此刻他垂下了頭,就像一隻鬥敗的野狗。
嘉禾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子,“你很委屈是不是?你覺得你什麽都沒有做錯,他們憑什麽一個個的都要反對你。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麽?”
風聲呼嘯而過,嘉禾怔怔的注視著天邊斜陽,喃喃,“我又做錯了什麽?”
“姑母……”新帝不敢坐在她身邊,訥訥的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什麽。
“罷了。”嘉禾回過神來,搖頭,再度看向這個少年,“這世上許多事情,是沒有對錯可言的。”
“沒有對錯?”
“沒有對錯。”嘉禾意味深長的告訴他。她招手示意新帝過來,在他湊近之時壓低了聲音,“隻有利益。”
她的嗓音冷而尖銳,如同冰淩一般直刺人心。新帝哆嗦了一下。
“知道麽?我原是不打算成婚的。”嘉禾輕輕說道:“從端和七年開始,我就一直在找你。我不會有子嗣,所以希望能夠將你收養在身邊,冊立為太子。”
新帝驚駭的睜大了眼睛。
“不識字沒關係、不懂治國也沒關係,你可以以儲君的身份慢慢的學,我會教你,我的母親也好、心腹也罷,他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因為你是我挑選的繼承人。等到你學成之後,我也就老了,死後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這樣一來,你即位的名正言順,天底下有誰敢反對你?可是——”嘉禾眯眼,不動聲色的瞥了眼涼亭之外的家奴,視線越過重重宮闕,望向了前朝,“你想想,為什麽你我會成為現在這幅樣子。”
是大臣們先於嘉禾找到了他。
是大臣們逼迫嘉禾禪位。
是大臣們不由分說的將懵懵懂懂的他擁立上了皇位。
周嘉禾沒有錯,他也沒有錯,大臣們操縱廢立之事不是為了對錯,而是為了權力。
※※※※※※※※※※※※※※※※※※※※
上上章的阿禾:你們太過分了,一個個欺負我侄子傻
本章的阿禾:我自己來忽悠我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