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昆山玉走後, 刑部大牢的獄卒過來將趙遊舟從刑架上解下,小心翼翼的抬回了囚室。


  他們對待趙遊舟堪稱客氣,並不因趙遊舟失勢便輕慢於他。從前趙遊舟兄弟倆在女皇的安排下執掌錦衣衛, 東廠的勢力亦歸他們掌控, 整個京師都在他二人的影子下惶恐不已,如今他雖然落魄,卻是餘威猶在。


  更何況他身後還站著榮靖長公主。新登基的陛下對這位皇親態度曖昧, 隱約有拉攏討好的意思, 這也導致了榮靖在京中諸臣僚心中仍然是不可冒犯的存在。榮靖幾次三番偷偷前來刑部大牢探視趙氏兄弟, 又不斷送來金銀賄賂,讓刑部上下保住這二人的性命,他們這些獄卒雖然位卑, 卻對於京城的風吹草動最是敏銳, 不難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於是對待趙遊舟時, 總務求恭敬, 生怕有朝一日這位翻身之後,會予他們報複。


  但用嚴酷刑罰拷問卻也是上頭安排的命令,他們隻能一方麵對趙遊舟下狠手將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一方麵又戰戰兢兢的小心侍奉, 希望平息對方怒火。


  “趙大人先好生歇著,小的這就給您叫大夫過來。”之前最先進入刑訊室的獄卒雖然不知道趙昆二人都說了些什麽,卻清楚的看見趙遊舟在昆山玉離去之後嘔血,被嚇得不輕。


  曾經風儀不輸昆山玉的青年如今形貌狼狽, 他攥住了那獄卒的衣袖, 血糊糊的臉上依稀是露出了一個淡漠的笑, “別叫大夫了, 叫……我的弟弟過來。”


  獄卒連忙低頭,壓低了嗓音回答:“是。”


  京城因趙遊翼的越獄而雞犬不寧,昆山玉為了抓到此人,不惜掀起腥風血雨,將過去與趙氏兄弟有過牽連的官僚——哪怕那些人早早的就背叛嘉禾投身新帝陣營,他也將他們一並下獄,隻為拷問出趙遊翼的下落。


  素來以謙謙君子形象示人的昆山玉在對付趙氏兄弟的時候,展露出了他酷烈殘忍的一麵,從世人眼中的玉人變成了佛教傳說中的修羅,可當他在京師大肆捕殺的時候,卻絕對沒有想到,趙遊翼根本沒有離開刑部大牢。


  以榮靖長公主的手段以及他們兄弟二人過去留下的人脈,想要越獄不是太難的事,難的是在逃離刑部監.牢之後,如何在京師活動。


  昆山玉勢必會掘地三尺尋找他們兄弟的蹤跡,趙遊舟行動不便,就算隻跑一個趙遊翼,也終究免不了會被抓住。京城之中唯有一個地方最是安全,這便是趙遊翼“越獄”之後的刑部大牢。


  趙遊翼不是不想出去,而是要躲過昆山玉搜查他最嚴密的時期,待到對方人馬疲乏的時候,再悄無聲息的從這裏離開。這些天刑部的獄卒一直將他悄悄藏在犯人堆中——嘉禾被廢之後,朝堂迎來了一場大規模的清洗,就連庶民都未能放過,京中人人自危,誰都有可能因為在公開場合替女皇說了一句好話,或是家中有親戚在女皇黨羽的府邸做工便被牽累。


  這樣的結果是刑部大牢住滿了人,那些要犯也就罷了,無辜下獄的倒黴鬼常是七八人擠在一間狹窄囚室之中,彼此蓬頭垢麵,誰也認不得誰,獄卒也無心管理這些小人物,每天在外頭走廊巡查個一兩次也就罷了。


  如今趙遊翼就藏在這群人中間,在聽聞自己的兄長想要見他的時候,他連忙抓亂了頭發遮住大半張臉,佝僂著身子跟在了獄卒身後。


  同屋的犯人都以為他要被帶去提審,無不憐憫的望著他。刻意在地形複雜、道路昏暗的刑部大牢繞了幾圈遠路之後,趙遊翼被帶到了自家兄長的囚室。


  “趙大公子在裏頭等著您。”獄卒打開了牢門的鎖鏈,畢恭畢敬的朝著他一拱手。


  推門而入,趙遊翼不出意外的看見了自家堂兄遍體鱗傷的淒慘模樣,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陡然看見這樣的兄長,趙遊翼終究還是忍不住眼眶一酸,快步走到了趙遊舟跟前。


  一動不動像是昏過去了的趙遊舟伸出手,和弟弟緊握在一起之後鬆開,意思是他沒有事情,“扶我起來,我有事得交待你。”


  “好。”趙遊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力壓住內心的波瀾,扶著趙遊舟將其小心翼翼的攙扶起,伸手觸到趙遊舟的時候,他感受到了一片潮濕,是血,他的堂兄身上到處都是血,“阿兄,你……”這時趙遊翼的聲音已經略有些發抖了,他在害怕。


  趙氏兄弟二人之中,趙遊翼的性情遠比做堂兄的趙遊舟要軟弱許多,他比趙遊舟年幼一歲,確切說來是年幼半歲,是弟弟,於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兄長的庇護,甚少去直麵過什麽風浪,當趙遊舟為了肅清女皇政敵而遊走於帝都暗處之時,趙遊翼往往是陪在嘉禾身邊,站在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與她一起俯視著帝都的歌舞升平。


  趙遊翼的天賦在於近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對經史方麵的才華,過去他曾與嘉禾手下同樣因文采而頗受她器重的禦前翰林席翎、帝師之子方延歲一起主持過對科考舊弊的改.革,擔任過幾起重要典籍編纂的監修——除此之外,他沒有再做過什麽大的事情。最多因為兄長的緣故,他與錦衣衛及東廠的宦官們關係十分要好,還曾經推動過內學堂的擴張,以便讓宮中更多的宮人能夠讀書明理。


  隻不過由於他是趙遊舟的弟弟,人們罵趙遊舟的時候總會帶上他一起,端和一朝不知是誰將趙氏兄弟與漢時的紅顏禍水趙氏姊妹相提並論,於是趙遊翼也成了世人眼中禍國的奸佞。嘉禾被廢之後,趙遊翼也不可避免的跟著堂兄一起進了刑部大牢。


  “遊翼,還記得咱們祖父過世的時候嗎?”趙遊舟從胸中呼出一口濁氣,竭力用平穩的語調通過自己的弟弟說道。


  “記得。”趙遊翼低頭,不讓兄長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


  趙家滿門凋零殆盡,一代能臣趙崎在死之前,隻能將家族的重任交給兩個稚齡的孩子。


  “祖父說,我是兄長,我得保護你。前往京城的路途遙遠危險,到達京城後更是險境重重,我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帶去女皇腳邊。他說你遠比我聰明,是重振家族的希望。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對祖父的教誨。”


  “兄長才是家族重振的希望……”趙遊翼下意識的搖頭。


  但趙遊舟打斷了他的話,“聽著,不管你心裏是怎麽想的,現在趙氏的未來確實隻能交給你了——我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你也看到了,遊翼,找準機會離開這裏,之後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當年我陪著你跋涉過萬水千山到了北京,現在你要自己走。你比我聰慧、比我通透,欠缺的隻是那一份狠勁。但這份狠毒你不必學,日後隻要你想要留在她的身邊,就不要變成我的樣子。”


  “阿兄,你的意思是……”


  “遊翼,聽我說。該做的事情,我和長公主已經做好了。但你也不能完全依賴長公主。從刑部出去之後,記得去聯絡我的舊部。名單我早就交給你了,我的計劃你也應該清楚。一定要救出她來,我們兄弟二人在世上活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她——”


  十餘年前,趙崎在家族傾覆之後,喚來族中他最欣賞的晚輩,為他們規劃好了一條未來的道路。


  趙家的複起,關鍵在於當年才登基的女皇周嘉禾。被連根拔除的趙氏一族做不成頂天立地的棟梁之才,便做一株藤蔓吧,就算是藤蔓,也要依附最高最華美的梧桐木。


  從那一刻起,周嘉禾於趙氏遺孤而言,成了仰望拚搏的目標,漸漸的成了執念,再後來,也就成了心中的信念。


  “是,阿兄。”趙遊翼用力握緊兄長的手,作為世上僅剩的血親,他是最了解趙遊舟的人,這時他已經猜到了趙遊舟心中存了什麽想法。


  “長公主能利用便利用,但你要記住,能讓我們兄弟效命的唯有女皇,你不要反被長公主所驅使了。為了與長公主結盟,我答應了她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日後陛下也許會怪我……不過不用擔心,那隻是我單方麵與長公主的約定而已,隻要我死,便不能奏效。”


  “阿兄!”


  趙遊舟繼續說了下去,“反倒是長公主,箭在弦上,做了這麽多的努力,不得不陪著我們繼續走下去了。在沒有救出陛下的時候,你敷衍她幾句就好,救出陛下後,你隻當從未聽我說過那些承諾。”


  “還有——”他又說:“昆山玉那人,極其難纏。我現在心裏很不安,如果我的計劃出了問題,那麽昆山玉說不定就是那個害我功虧一簣的人。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記得殺了他,為我報仇。”


  “阿兄、阿兄——”趙遊翼急切的攥住趙遊舟的手,但已經來不及了,趙遊舟手中握著一根鋼針——這是審問他的刑具之一,被他偷偷藏了下來,現在刺進了他的心口。


  “我活著已經沒有什麽價值了。”他用最後的力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死了,你才有勝過他的機會……”


  那隻手無力的垂落,趙遊翼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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