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蘇徽注視著躺在榻上假寐的嘉禾, 發了一會的呆,想著心事。
比起宮裏許多太醫來說,蘇徽其實更清楚嘉禾的身體狀況, 一方麵他知道前段時間嘉禾的精神狀況良好, 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被“詛咒”神智失常的情況;但另一方麵,蘇徽也看得出嘉禾的身體狀況堪憂,原本就大病了一場的她在落水之後身體愈發的虛弱。可就算是這樣, 她拚著撒謊裝瘋都一定要出宮。
永平行宮裏, 有什麽是值得她非去不可的?
“陛下。”蘇徽忽然開口。
“嗯?”嘉禾被他突如其來的發聲嚇了一跳, 睜開一隻眼睛望向他。
“臣想知道陛下為什麽要離宮。”蘇徽蹲下,趴著貴妃榻的扶手,與嘉禾視線齊平。
嘉禾懶懶散散的瞥了他一眼, “不是朕想要出宮, 是宮裏有人妄圖害朕, 朕前去永平是為了避禍。你難道沒有聽白鷺觀的道長說麽……”
“聽了。道長說宮內有巫蠱。可是陛下, 你真的信巫蠱麽?”
嘉禾白了他一眼, “朕為什麽不信。”
蘇徽明白嘉禾又是在糊弄他,她沒有選擇予他信任,“好,就算陛下信宮內有人施咒害您。”他歎了口氣, “那麽陛下不去追查濫用巫術的人,反而自己動身跑去永平,這未免也太折麵子了,像是怕了那宵小之徒似的。”他故意這樣說道。
嘉禾一雙清冷的眸子閃動, 目光落在了蘇徽的身上。
“臣記得前些時候陛下還在為邊關之事憂心, 為何……”
“朕病了。”嘉禾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朕一個病人, 想要找個地方休養身體, 這有什麽不對?”
“那麽陛下真的不管北方的戰事了?”
她眼睫抖了抖,搖頭,“朝堂之上,個個都是有資曆有名望又有謀略的老臣,他們攥著手中的大權,如同野獸死守著獵物。朕怎麽爭得過他們。倒不如去永平歇歇,也好讓他們鬆口氣。”
她看著一副頹唐散漫的模樣,就連眼眸都是黯淡的。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蘇徽都不相信。
蘇徽想起了三年前的嘉禾,那年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看著乖巧溫順,內裏卻是個固執而又倔強的孩子,想做什麽一定要做到,你若攔著她,她倒也不會反抗,而是會悄悄的避開你,繼續去做自己的事。
十六歲的嘉禾性格比起十三歲的時候更為強勢,蘇徽看著她似是失落的眼眸,她眼底分明還有烈火一般的光芒。
*
也許是因為大病未愈,嘉禾比起平時要嗜睡。這日早早的用過晚膳之後就一直顯得精神不濟,與蘇徽說了沒幾句話就開始犯困,蘇徽走的時候她歪在榻上已經睡著,蘇徽看了眼略顯狹窄的貴妃榻,本想將她抱起送到床上,不過伸手時看了眼自己的細瘦的胳膊,還是放棄了。
嘉禾身邊的宮女中倒是有身體強健的成年女性,但誰也沒有膽子在皇帝睡著的是去抱她,生怕一個不小心驚擾了皇帝就會被治罪。蘇徽隻好找來了一張薄厚適中的毯子蓋在了她身上,這才輕手輕腳離開。
供嘉禾下榻的園林是士大夫辭官之後所建,宅院的主人想在晚年享樂一把,園子修得頗為奢華,宅邸規模勉強守著“五間九架”之製,然門窗屋脊,皆飾以金玉及琉璃,有高牆重門,梁棟繪彩,回廊深深繞朱樓。庭院廣栽各方奇花異蕊,即便是到了深秋也不見蕭瑟。
這樣一個地方,原本氛圍寧和,風中都帶著脂粉的甜香,然而君王入住之後,士大夫充滿雅趣與風.流的園林霎時間成了如同堡壘一般的所在,蘇徽走出大門時被凜冽的寒風撞了個滿懷,舉目四望,隨處可見披甲將士的身影。為防刺客,四處都點上了燈籠,乍眼望去有如浩瀚華美的星河,而燭焰映照著刀戟的寒光,使人不覺膽戰心驚。
嘉禾這一次出宮,雖說隻是去臨近京畿的永平府,隨行的人員數目卻異常的龐大,其中大部分又都是武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嘉禾她是帶著一支軍隊在行動。
吸進肺中的每一口空氣都仿佛染著鐵的鏽味,蘇徽低頭,整理了下衣袖之後,由兩個宮女打著燈籠送他回去。
他住的地方離嘉禾並不算遠——畢竟這裏不是皇宮,一座士大夫的園子,再怎麽華麗也不能逾越天家,園林的占地麵積並不算廣,蘇徽的住處距嘉禾休息的地方不過三四百步。
但趙氏兄弟與嘉禾住的更近。蘇徽猛地又想起了這個。
他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姓趙的那兩個孩子就悄無聲息的靠近了嘉禾,明明不久前他們還是跟在蘇徽身後怯怯的學著儀態與宮規的後輩,然而一眨眼,他們就走到蘇徽前方了。
這上位的速度還真是可怕,蘇徽也就這幾天忙著琢磨曆史改變的事情,有些神魂不寧,他們居然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越過蘇徽取得了帝王的寵信。
想到這裏蘇徽覺得自己心裏酸溜溜的,不過卻又覺得自己酸的莫名其妙。該忌憚趙氏兄弟的是未來的昆山玉,他一個研究曆史的人為什麽要操心這些?
可內心又沒有辦法不在意那兩個可怕的小孩子,這段時間嘉禾似乎有很多事瞞著他。這樣的轉變,會不會與趙氏那兩兄弟有關?又或者那些她不願說給蘇徽的東西,她都說給了趙家那兩人?
蘇徽忽然記起了那卷放在榻上的《明史》。幾天前他在趙遊舟的房間裏也見到過同樣的書。
宮內的每一本藏書都有特殊的標記,那卷《明史》是從文華閣借出來的。先到了趙遊舟手裏,然後再經趙遊舟之手,獻給了嘉禾。
嘉禾為什麽要看《明史》?蘇徽記得嘉禾小時候就讀過廿二史,她感興趣的是相對遙遠的先秦與漢晉,與夏朝相距時間不遠的明代並不十分得她的青睞。她也就在曾經趙賢妃得寵的時候看過兩眼英宗錢皇後的傳記,感慨了一下做國母的不易。
明史、武宗、嘉禾近來詭異的行動、堅持要出宮的想法……這些在蘇徽的腦中串聯,忽然就形成了一個了不得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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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靖穿著一身鎧甲,站在高處,眺望著夜色之中的固安城。
回到京師差不多已有半年,習慣了錦衣華服,重新披上甲胄的時候,榮靖略感到了些許的不適,也不知是鎧甲變沉了,還是她變嬌貴了。
這一次的永平之行,榮靖猜不透背後的深意。她看著嘉禾長大,小時候的嘉禾心裏也有許多自己的想法,是個狡猾的小姑娘,如今狡猾的小姑娘成了高深莫測的帝王,孤獨的坐在帝座上,俯瞰著天下蒼生,而榮靖是蒼生中的一員。
但是在出行前,杜銀釵曾經隱晦的暗示過她,這一次的永平之行,於她們姊妹二人來說都是一場機遇。
機遇……榮靖思索著這兩個字。
夜風吹拂著高樓的燈籠,四周安靜無人,唯有胡亂搖擺的影子陪伴在她的身邊。眼下大約已是午夜,榮靖並不想去休息。她的身份是長公主而非錦衣衛的指揮使,可她還是堅持一路上著鎧甲,與衛兵們一同行動。一則是為了重新拾回從前在行伍之中的感受,二則是為了保護她那個脆弱而又任性的妹妹。
在她的視線中,所有守在天子居處旁的護衛都井然有序,今夜風平浪靜,沒有什麽可以打攪到天子的安眠。正當她稍稍放鬆了緊繃著的神經的時候,她聽見了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來的是她安排在嘉禾身邊的帶刀衛士,他匆忙奔來告訴榮靖,皇帝不見了。
*
夜晚的安寧被打破,華美園林中的名花被披甲人的戰靴踐踏而過。皇帝失蹤的消息根本隱瞞不住,一切都亂了套。
就當所有人都忙著尋找皇帝的時候,趙氏兄弟悄無聲息的摸到了馬棚旁。這裏沒有多少人,隻能遠遠的聽見一旁的喧鬧。
“你們在做什麽?”然而黑暗之中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火石摩擦點燃燭火,蘇徽舉著燭台,冷冷的看著他們,“半夜來偷馬,你們要去哪裏?”
趙氏兄弟沉默不語,平日裏看著溫和的蘇徽此刻氣質淩厲的讓他們不敢直視。
他們沉默著齊齊後退了一步,露出了站在他們身後,那個披著深色鬥篷的女人。
“陛下……”蘇徽歎息,“果然是陛下。失蹤、出走這樣的戲碼陛下在白鷺觀時已經玩過一次了,現在還要再來麽?”
“你什麽時候猜到的?”嘉禾將兜帽摘下。
“陛下的目的地不是永平,而是宣府對麽?臨近大同的宣府。”蘇徽不答,繼續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朝中沒有人同意陛下增兵大同的命令,陛下就幹脆自己去到那裏。您是萬乘之尊,您在哪裏,哪裏便有千軍萬馬。您這是在用自己做籌碼,逼迫內閣增兵大同——好個‘天子守國門’。”
嘉禾聽後默然,不說他猜的是對是錯,隻是朝著他歉疚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