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就像蘇徽所擔心的那樣, 落水之後沒多久,嘉禾就發起了高燒。
她之前生病還沒好,深秋的時節猝然落入冰冷的水中, 難免再度著涼。大半個太醫院都被驚動, 守在乾清宮內為皇帝看診。
蘇徽不由得被這樣的陣仗給嚇到,這麽多國手、名醫一起出動,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帝是重病垂危。
當然他也不是不擔心嘉禾, 隻不過根據AI的分析, 嘉禾真的就隻是感冒而已, 這場高燒雖然凶險,但以夏朝的醫學水平來說,就算是重感冒也不至於要讓這麽多的人一起來治。
至於害皇帝落水的真凶……嘉禾在醒來的間隙迷迷糊糊的說, 沒有人推她, 她是自己落水的。
可她又說, 是有人害她。
“朕行至橋中央, 望向水麵直覺隱隱綽綽之間依稀有人在呼喚朕, 朕忽然感覺頭昏眼花,再回過神時,人已經到了水中了。”這是嘉禾的原話。
聽起來頗有些詭異,倒像是那些誌怪小說中的橋段。
太醫們隻好對外宣稱, 說皇帝是發了高燒暫時糊塗了。
隻有燒壞了腦子才能說出這樣的胡話,並且嘉禾的異常舉動還不止這個,她躺在床上,時哭時笑, 時而說先帝回來了, 時而怒罵, 說有人咒她死。
清晨時候宮門打開, 白鷺觀的得道高人進宮,說皇帝這是被妖鬼所攝,宮中有人用了巫蠱之術,想取君王的性命。
蘇徽在聽到這樣的解釋的時候,悄悄翻了個大白眼。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這些鬼話,可是他還偏偏沒有辦法衝出去反駁。他守在嘉禾身邊,堂堂夏國皇帝,此刻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些精神不正常。
她此刻正睜著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睛呆滯的望著床帳,高燒還未退去,她的身體正處在極度的疲乏之時,可她說什麽也不肯合眼,每當蘇徽的勸她休息的時候,她就拚命搖頭,說有鬼魅要謀害她。
“陛下,這世上是沒有鬼的。”蘇徽無奈的坐在她的身邊勸慰道。
嘉禾用力的抿著唇,死死的攥住了蘇徽的一隻手,好像真的是處在恐慌之中的模樣。蘇徽試圖掙紮,但拗不過她,也就任她這麽握著。
沒過多久之後,皇帝被巫蠱所害的消息就在宮城上下傳開,又有人說不是巫蠱,傳謠的人繪聲繪色的說起宵小之輩在宮中悄悄埋了桐木人偶,用銀針釘入了人偶的心髒,以此詛咒皇帝,幸而天子乃是真龍之子,有上蒼庇佑,這才保住了性命。
但也有人說,根本沒有什麽巫蠱,而是年少的女帝在秋時犯了節晦,沾染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致使神智恍惚。持這種觀念的多是宮內的醫官,她們列舉了一係列的證據,說有些人在春時不能碰花粉,一碰就會犯皮膚病,有些人不能食螃蟹,吃了就有可能喪命。用後世通俗的話來說,就是過敏。皇帝是突然接觸到了會讓她犯病的東西,病中頭暈目眩摔進了玉海之中,結果病情加重。
*
這兩種猜測都傳到了慈寧宮杜銀釵的耳中。
前者她自然是不信的,杜銀釵隻相信這個世界有超出現有科技研究範圍的自然現象,卻不信什麽鬼神。在她看來,什麽巫蠱、詛咒都是荒誕不羈的謊言,將桐木人偶埋於地下那一段,簡直就像是從《漢書武帝紀》中抄下來的似的。漢武帝晚年老糊塗,以至於釀成巫蠱之禍,她才不會犯下這樣可笑的錯誤。
至於後者,她也不怎麽相信。嘉禾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從未見自己的女兒會對什麽過敏。雖說人的過敏源千千萬萬,不能因嘉禾過去十六年平安順遂,就認為她百無禁忌,可杜銀釵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於是她悄悄喚來了梁覃,“你去一趟長公主府。”
梁覃於是明白了,太後這是在懷疑自己的長女。
對於朝堂之上的大部分人來說,嘉禾現在活著遠比死了要有利,北方戰事還未到結束的時候,京城要是亂了,會造成的惡果是人們不敢想象的。
唯有榮靖會期待天子駕崩,嘉禾死於後唯一獲利的人隻會是她。
杜銀釵沒有證據證明次女的這一場大病就是長女下的毒手,她隻是心中懷疑,所以派遣梁覃去試探一番,若真是榮靖,她也隻能予以警告而已,總不能真的將長女給拿下扭送到次女麵前。
梁覃麵露為難之色,站在原地沒動,苦笑道:“長公主早已料到太後會懷疑她。所以她早就已經來過宮中。”
“可哀家沒有見到她。”
“長公主誰也沒見,既沒來慈寧宮,也沒去乾清宮,她將一物交到了奴婢手中,然後就走了。”
說著梁覃招手,讓侍奉他的小宦官將一口生鏽的銅器抬了進來。
這是釜,古時人用來做飯的鍋,圓底無足,造型樸拙,到了夏朝時早就沒有多少人用了,這件大約是榮靖從哪裏找來的古董。
杜銀釵在看到釜的時候明白了長女的意思,榮靖用的是七步詩中的典故,所謂“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送上一口鏽蝕的銅釜,她是想說,她與嘉禾同根而生,縱然有同室操戈之心,也不會這樣急切。
同時這口釜也許還有另一重意思,杜銀釵如果不信,大可以殺了她,但她與嘉禾同氣連枝,她死了嘉禾也會受損傷,至少一個戕害手足的惡名是逃不掉。
一時間杜銀釵腦中思緒飛轉,許多的問題一閃而過,最後她猛地想通了什麽,斂去了眸中的情緒,淡淡吩咐道:“將這口……鍋收起來吧。隨便找個倉庫擱著就好。”
謀害她次女的真凶,她大概心裏已經有數了。那個人不是榮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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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將嘉禾哄睡之後,蘇徽小心翼翼的掰開嘉禾的五指將自己的手解救了出來,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在燈下盯著自己的掌心看了半天,十五歲的少年身體看起來和女性沒有多少分別,他這雙手仍然是纖巧的。嘉禾握了這麽久,都沒有覺察出什麽不對勁來。
這樣不好,以後他還是多注意同她保持些距離吧。這段時間天天穿著女裝扮作女人,他偶爾是真的忘記了什麽是性別之分。
如果有一天嘉禾要是知道他是個男人了,是會弄死他,還是會弄死自己?
宋以後禮教愈發嚴苛,女人無心與男子有什麽肌膚上的接觸都會羞憤不已,為了一點在後人眼中不足掛齒的小事而自殺的女性在這個時代數量還不少,不僅不少,她們的事跡還被寫了下來大肆宣揚,教導給那些年幼的女孩。
不過……嘉禾是女皇,而且與她相處了這麽長一段時間,蘇徽從未感受到嘉禾對所謂的“禮教”有多少尊敬——若真是一個視名節如性命的女人,早就在登基那天就去死。暴露在眾多男子麵前,對於這個時代的女性來說簡直是有失體統的一件事。
假如哪天蘇徽的真實性別暴露了,無所謂名節的嘉禾大概不會羞憤,更談不上覺得自己“不幹淨”了要去死,不過她很有可能因為被欺騙而一怒之下殺了蘇徽。想到這裏蘇徽打了個寒噤,整理了一下女官服的立領,遮住還未長好的喉結,快步走出了寢殿。
一出門見到的是趙氏兄弟,蘇徽平日裏對這兩人談不上討厭卻也談不上喜歡,不過女裝大佬和女裝大佬之間總會有幾分惺惺相惜,看見這兩個人的時候,蘇徽心裏的不安都淡了幾分。
隻有十二三歲的趙氏兄弟還沒有後世傳送的驚豔容貌,但瘦削矮小的身形使他們看起來就和女孩一樣。
“雲女史。”他們眼下的位分與蘇徽平級,但在蘇徽麵前都是恭恭敬敬的。
“你們待在殿外做什麽?”
“因為擔心陛下。”年紀較小的趙遊翼低聲說道。
“陛下可還安好?”趙遊舟問。
“還是那樣子,不停的說胡話。不過高燒退了一些,剛才我已經喂她喝過藥了,她睡了過去。”
“但願陛下安然無恙。”趙遊舟眉頭蹙著,眼中滿是擔憂之色。
蘇徽看得出這兩個小孩手腕上都有淤青,想來是那夜被慈寧宮宦官拖拽時留下的。還好嘉禾醒的及時,喝止住了那些人,否則他們一定會被帶下去拷問,到時候真實性別就未必隱瞞得住了。
趙氏兄弟肩負著為家族複仇的重擔,榮辱係於嘉禾一人的身上,嘉禾若是除了什麽事,他們絕對落不到好。
“陛下會安然無恙的。”蘇徽說。
他不似趙氏兄弟一樣將表情寫在臉上,看起來神情冷冷的,語調也冷冷的,可趙氏兄弟都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一種讓人心安的篤定。
蘇徽沒有再多說什麽,拍了拍這兩兄弟的肩膀,轉身離去。
他走後許久,這對兄弟都還在凝望著他的背影。年紀小的趙遊翼涼涼的感慨:“還真是得陛下的歡心。”
年長的趙遊舟看了眼堂弟,說:“我們遲早會勝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