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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十二 章

  林毓上書彈劾的是宮中每逢節慶, 必靡費大量錢財,奢侈無度,簡直是朱門酒肉臭, 全然不顧天下百姓和邊關將士的死活。


  看著紙上林毓激烈的言辭, 嘉禾都不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成了一個昏庸的暴君,貪圖享樂不恤百姓的那種。


  “林卿可曾將如今宮中每年用度與先帝長業年間做過比較?”嘉禾自認為比起她的父親來說,她真的很節儉了。至少她沒有妃嬪, 每年光脂粉前就省了不少。


  “端和元年至今, 宮中每年花費不足長業年間七成。”林毓倒是個盡職盡責且講道理的言官, 罵人前做過詳實的調查。


  “那林卿可算過,一年之中大小節慶,加起來占三百六十五日的幾成?”


  “約莫兩成。”


  “那林卿何忍上此奏疏彈劾於朕?”嘉禾並不生氣, 她更多的感受到的是哭笑不得。


  和林毓一同進殿的幾名士子聽到這話之後想要站出來為林毓說幾句話, 然而有膽子大的抬眸看了看嘉禾的臉色, 卻又發現女皇並未真的動怒。


  “這是臣子職責所在哪!陛下!”林毓更是如同猴子一般順著杆兒就往上爬, “陛下, 臣伯父乃是六科給事中,兄長供職於督察院,臣一家子出了好幾位台諫之官,臣自然得繼承家風, 有學有樣。臣的父親曾屢屢教導過臣,要敢於直言,做魏征一般的臣子。明鏡可為陛下正衣冠,良臣當為陛下正言行。”


  林毓口才好, 說起辯駁的話語來滔滔不絕, 不但自我感動, 甚至還幾乎感動嘉禾。


  “你就不怕朕賞你廷杖?”


  林毓眼睛亮得像是在發光, “如果陛下執意不聽臣勸諫,還請以此全臣忠義剛正之名。”


  嘉禾登基三年,未曾親政,雖早聞台諫大名,卻始終沒能見識過他們的厚顏無恥,啊不,是剛正不阿,直到她碰上了林毓。


  林毓當然不算是諫官,他這一次模仿自己做諫官的伯父、兄長,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提醒嘉禾任用他。


  他無疑是做諫官的好苗子,頭腦機敏、口才了得,更重要的是不畏權貴,視死如歸。他應該像他的兄長那樣進督察院,而不是成日裏待在女皇身邊吟詩作賦。


  嘉禾並不反感林毓這樣的人,也沒說不打算重用她。翰林試之後,她收攬了一批的少年士子。相比起那些真的就安心留在她身邊做弄臣的年輕人,她更欣賞林毓這種。


  但嘉禾不能將她的欣賞表露出來,她假裝沒有聽懂林毓的暗示。


  “林卿喜愛錦衣華服麽?”


  “誰能不愛。”


  “林卿貪杯好飲否?”


  “杜康乃是文人友,我豈能戒之。”


  “林卿府中可有舞樂戲文以供卿取樂?”


  “這……家中父兄蓄養美姬數十,每逢休沐,府上晝夜歌舞不息。”


  嘉禾命董杏枝將林毓那份奏疏取來,心情複雜的當著林毓的麵展開,“如此看來,林卿待朕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陛下不一樣。”林毓理直氣壯,“陛下是皇帝,萬民都看著陛下。臣的父兄叔伯為陛下驅使,拿到俸祿之後如何揮霍是他們的事,大門一關,誰也瞧不見臣府上的風景。可紫禁城的宮牆雖高,卻攔不住天下人窺探的目光。陛下若有一絲的差錯……今日臣這份彈劾倒是小意思了。”


  之前嘉禾明言說過要削減皇室開支,因此麵對著林毓這一份奏疏,嘉禾還真……不能指責他什麽。


  她倒也並不在乎更進一步的削減節慶花費,因為她本就不在意享樂。隻是這幾年她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


  “林卿一心為朕,朕感動不已。而林卿可知,若朕真按照你奏疏上所說的,減少節時賞賜,罷免樂坊,終止祭儀,會有多少人對你心懷不滿。別的不說,那些主持祭儀的宦官因為林卿你一句話而失去大好的貪墨機會,隻怕就會因此恨得牙癢癢吧。”


  台諫官僚中,或許不乏清正廉潔為民牟利之輩,但大多數的諫官彈劾誰、抨擊誰,還是為了自身的利益。


  身為諫官子侄的林毓,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事實上他非常清醒的預料好了自己未來將要麵臨的風浪,但是依然沒有絲毫的畏懼。


  “臣是陛下的臣子,這天底下有誰恨臣、怨臣都無所謂,臣隻為陛下做事。”


  嘉禾不知林毓這番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卻也稍稍動容。


  但她沒有多說什麽,而是揮手示意宮女將賞賜這些少年郎的角黍端了上來。林毓的那份奏疏被她看似無意的放在了桌上,她轉而與其他人聊起了端午時民間的風俗,隻悄悄遞給了林毓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這些士子自然不可能永遠留在她身邊做詞臣,她會想辦法將他們送上前朝,隻不過不是現在。


  *

  士子中有一名為席翎者,平素詩賦了得,與嘉禾說起民間節俗之時也是用詞典雅、敘述清晰,他繪聲繪色的說起了京城人士在端午這日常結伴出遊,高粱橋一帶每年這個時候都是人山人海,風中果酒飄香。


  又說起民間家中有小兒者,這一日會用朱砂、雄黃等物點在幼童耳、口,以辟五毒,道觀、寺廟也會在這日分發辟邪靈符或是驅蟲的香囊。


  說著說著他提到了近年京中戲園時興的一出曲,唱的是端午這日蠱毒橫行,仙子下凡救濟世人的故事。


  “戲文乃是一張姓書生所寫,他文筆了得,故事雖俚俗,細細讀來卻也覺著妙趣橫生,唱詞之中偶有佳語,臣歎服不已。”文人相輕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事情,席翎少有才子之名,高傲慣了,竟也會佩服一個寫戲文的書生,實屬罕見。


  嘉禾隨口問了一句,那書生叫什麽,席翎報上了那人的名和字。嘉禾含笑聽了,但和她說話的人太多,她轉頭便又忘了。


  最後她實在是有些乏了,要與十多個人一起打交道不是容易事。可這些找到機會能與皇帝搭話的少年們卻是一個比一個興致勃勃,都鉚足了勁想要引起嘉禾的注意,博得她的歡心。


  於是嘉禾隻好說:“京中百姓既然在端午這日有踏青風俗,那朕便容許卿等今日進入禦花園中遊樂。園中各色花卉近來開了不少,應當有著不錯的風.光。”


  殿內的少年們多少好玩的性情,齊齊謝恩,隻盼著能以園中名花作詩填詞,不能驚豔女帝,也可傳唱宮闈。


  嘉禾作為東道主,自然也跟著一同移駕禦花園。士人們三三倆倆的湊在一起,或是投壺、飲酒,或是品茶談詩,嘉禾的身份不便和他們湊在一起,便坐在禦花園中的八角沉香亭內休息。


  唯有一人沒有去與同齡少年一起玩樂,而是守在了嘉禾跟前,靜默的為嘉禾沏茶。


  這人叫方延歲,是嘉禾師長方淩崖的兒子。


  嘉禾從前做公主的時候,教導她的是宮內挑選出來女夫子,這些人在女子中或許算得上博文多才,卻終究比不了曆經過科考的士子,後來她做了皇帝,教導她的自然成了正兒八經的士人。


  當皇帝的課程有日講與經筵,教的都是儒經,日講每日早上讀《論語》、《尚書》,中午讀《大學》、《通鑒》,一堂課上她有一大堆的老師,專門講經書的、專門講史書的、專門為她朗讀的、專門為她講解的……加上侍讀、伺候的宮人,總之有一大群的人。


  方淩崖是其中最使嘉禾尊敬的一位,此人是真的學富五車且品德高潔,因此嘉禾對他的孩子也不由多關注幾分。


  更何況方延歲今年十三,是這批禦前翰林之中最年幼的,就像是嘉禾的弟弟一般。


  她問方延歲為何不去與他人一塊玩鬧,小小的孩子低頭專注的分茶,輕聲說:“臣待在陛下身邊,會比較安心。”


  嘉禾是敏銳這人,即刻猜測這孩子是不是被欺負了。


  禦前翰林們說是從七品官,可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群還未長大的孩童罷了。他們的家人在他們進宮前匆匆為他們舉行了冠禮,卻改變不了他們仍舊稚嫩的事實。


  方延歲猜到了嘉禾要說什麽,他搖頭,說:“臣隻是不愛熱鬧。”


  “朕身邊也很熱鬧。”嘉禾說。八角亭的內外密密麻麻的站滿了隨從,怎麽看都不像清靜所在。


  “陛下與他們不同。”方延歲說:“臣……也與他們不同。”後半句話出口時,聲調略啞。


  方延歲融入不了那些士子之中,他的家世比起昆山玉等人來說,相差甚遠。更重要的是——他被劃入了閹黨之中。


  方淩崖有個做宦官的叔父,當年若不是靠著這個叔父的提攜,他縱然是有驚世之才,也無法躋身京城。


  那個叔父的名字叫方涵寧,曾經是司禮監的秉筆,嘉禾父親最信任的宦官。


  “你的叔祖父……他近來可好?”嘉禾低聲問道。


  先帝死後,方涵寧自請守陵,遠遠的離開了權力場。沒過多久,聽說他瘋了,後來又聽說他癡傻了。可嘉禾知道,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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