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五 章
老實說, 在看見昆山玉的那一刻,蘇徽心裏是有些不安的。
林毓也好、方延壽也罷,其實嚴格意義上說起來都是夏文宗的臣子, 雖然野史編排出了種種狗血至極的故事, 但史學家正兒八經的分析起來,還是可以基本確定他們與夏文宗更多的是君臣之誼。
昆山玉卻不同了。後世的電視劇、電影往往都著重塑造他和夏文宗周嘉禾之間的愛恨情仇,儼然是將他當做了所謂的“官配”, 然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有可能與女帝之間存在男女之情, 正史存在著不少蛛絲馬跡, 可以證明在端和年間昆山玉甚至一度到了要與嘉禾議婚的地步。
不過他隻是一個曆史旁觀者,這人和嘉禾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都與他無關,他隻需要好好記錄就夠了——想到這裏, 蘇徽提醒自己。
他之所以不安, 是因為昆山玉本身就帶著一股使人警惕的氣場。
眼前的這個少年郎雖隻有十八歲, 卻已有了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據分析, 他可能是未來害死周嘉禾的人。
昆山玉也許是周嘉禾被廢的幕後推手之一, 這是數百年來史學界一直在爭執的一個話題。蘇徽從前並不支持這一論點,為了反駁它,有段時間他翻閱了大量的資料,結果卻是越翻越糊塗——因為昆山玉這一生即便是留下了足夠詳實的記載, 他的心思也深藏在泛黃的紙張之後,千百年來沒有人能夠猜出他這一生究竟想要什麽。
三年前蘇徽見過昆山玉,“雲喬”的臉和現在這張相似度將近百分之七十五,蘇徽從昆山玉的眼神中意識到了——這個年輕的人精恐怕已經領悟到了什麽。
三年前昆山玉就知道宦官“雲喬”極受寧康公主寵愛, 三年後他又見到了一個和“雲喬”相似的女人, 他要麽會猜測現在他眼前的蘇徽是“雲喬”的親人, 要麽會覺得女帝是過於思念“雲喬”所以找來了容貌相似的替身。
不論是哪種猜測, 都足以說明八品女史雲微在女皇心中分量不低。於是昆山玉朝蘇徽行禮,“女史受驚了。”
“我並沒有受到什麽驚嚇。”蘇徽說道,其實今日被莫名其妙的卷進這場風波之中他也挺煩的,但他向來麵癱,所以看起來沒有什麽表情,“這幾人的確向我行賄,希望我替他們向陛下美言——”他指著方才那幾個纏住他的人,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我並沒有答應。不過……諸位應當不相信我說的話吧。”他環顧四周,來看熱鬧的人將這裏圍的水泄不通,“好,那我們就去見陛下。讓陛下裁決。”
昆山玉朝著蘇徽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越是彬彬有禮,蘇徽越是心中別扭,他不愛和心機太深的人打交道。說起來去麵聖這一建議也是昆山玉提出來的,這人不會是正好想借此機會見嘉禾吧?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嘖。
蘇徽又想起了端和年間女帝身邊的另外兩個頗有心機的風雲人物,等到那兩人登場和昆山玉鬥起來,場麵一定非常有趣。都是千年的狐狸。
三年前吏部尚書趙崎在新帝登基之後就被杜太後扣上了一個罪名貶謫到了海南,他的孫兒應當也跟著一同去到那裏了。
趙遊舟、趙遊翼,夏太.祖趙賢妃的侄兒,史書上魅惑君王的一雙妖孽。
想到這兩個人,蘇徽忍不住又倒吸了口涼氣。不行不行,這兩個也不是什麽善茬,他還是不要期待他們了。
說起來這兩個人現在也不過十一二歲,還是小孩子呢,不怕。
等等,在這個男女十三四歲就能結婚生孩子的時代……十一二和十三四,差距很大麽?
蘇徽忽然感到很心累,在二十三世紀他躲不過狗血劇的輪番轟炸,到了夏朝,他卻要直麵最真實的狗血劇。
**
看累了奏疏之後,嘉禾忍不住按住了眼睛,用力的揉了揉。
也許是因為長期伏案的緣故,她感覺自己近來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想起在她五六歲的時候,母親就曾經告訴過她,不能長時間的低頭看書,就算是夫子布置的功課再重也不能。那時的杜銀釵嚇唬女兒說,你要是一直盯著近處的東西,你漂亮的小眼珠都會變醜,漸漸的漸漸的,你就再也看不清遠方的東西了。
嘉禾忍不住笑了笑,為兒時依偎在母親懷中聽她叮嚀的溫馨。
她站了起來,揮退上前想要服侍的宮女,漫無目的的在大殿遊蕩,最後停在了殿內放著的西洋鍾前,看著擺動的鍾擺發呆。
乾清宮中侍奉的宮人都以為皇帝喜歡這座大鍾,進而以為她喜歡西洋的新巧玩意兒,去年還有人專門帶了兩個西方來的傳教士到她麵前,以為能投她所好。
他們其實是誤會了,嘉禾常盯著這座鍾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看著它她會感到安心,至於為什麽會安心……
因為這座龐大的西洋鍾背後,藏著嘉禾童年時無意拾到的天書。
天書上說,她會成為皇帝,如今這預言已然應驗。天書上還說,她會在二十五歲時被廢被殺。
這樣的預言,嘉禾當然不打算讓其成真。
寫下了她命運的天書偶爾會讓嘉禾覺得晦氣,但嘉禾仍願意在沒有人的時候將書取出反複翻閱。
書上對她的著墨並不多,卻還寫了不少名將良相的故事。嘉禾將其中部分人記了下來,這些人成了她的重點拉攏對象。
劉備開辟基業之前三顧茅廬請諸葛出山,她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身邊也得要有幾個能人幫襯。
就比如說今日這場翰林試……其實完全沒有試的必要,人選嘉禾在心中早已內定好了,大張旗鼓的舉行這樣一場考試,隻是走個過場,順便試探一下群臣對她的容忍程度而已。
算算時間,考試應該結束了。她盯著鍾上的時間想到。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喧嘩。
說是喧嘩並不準確,沒有人說話的聲音,隻聽見大片的腳步聲,是有很多人正朝這邊趕來。
宮女在簾外向她通報:“皇上,雲女史帶著一群的士子過來,說是想要見陛下。”
*
士子們趕到乾清宮時,女皇並未直接出麵見他們。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素來得女皇器重的女史董杏枝。
不過想來這也可以理解,天子何其尊貴,豈是他們想見便能見到的,更何況如今的天子還是個女人。
眾士子們對此倒也並無異議,以昆山玉為首,對著董杏枝將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的說了一遍。
董杏枝聽後頷首,不發表任何評論。這時四周的簾帳都被垂下,簾後隱約可見一大群女人走動的身影。
士子們不傻,馬上就猜到了簾後的那群人之中有個便是當今天子。
哪個讀書人不是自小受著忠君的教誨長大的?見到皇帝的第一眼自然是敬畏,敬畏之餘又夾雜著這個年紀的男孩對女子天然的好奇。
“跪——”董杏枝喝道。
還沒來得及看清女皇身形的少年郎們匆匆在殿內跪倒叩首,而被眾宮女簇擁著的嘉禾,在他們跪地的時候走到了這群人前方的金絲楠木屏風後坐了下來。
“起——”董杏枝又道。
士子們在麵聖之前,原本還對女皇心存輕蔑,他們家中也有姊妹,見慣了小女子嬌柔的模樣,不自覺的將姊妹們乖順的形象代入了對女皇的想象之中。
可是而今當他們真的見到了女皇,哪怕並未親眼瞧見容貌,隻是匆匆一瞥的影子就足以讓他們屏聲斂氣,戰戰兢兢。
也許是因為乾清宮中房梁殿柱上的騰龍過於威嚴,它們騰空淩雲,瞠目怒視著人間,使這些輕狂的少年們猛地想起了什麽是君君臣臣,以及長業二十年“亂黨”、“逆賊”們留在宮門前數月未幹的鮮血。
董杏枝無聲無息的退到屏風後,須臾之後走出,對士子們道:“這件事情陛下已經知曉,犯事士子會被送去刑部審問,爾等寬心。”
竟然要驚動刑部,足見皇帝對這次考試的重視。
但董杏枝隻說押送行賄的士子,受賄的女官……
董杏枝又道:“女史雲氏,暫且押入宮正司大牢,由陛下親自審問。”
陛下親審,聽起來好大的排麵,但誰都知道這分明是一種庇護。
“此事已了,諸君可以散去了。”最後,董杏枝這樣說道。
在跟隨嘉禾三年之後,她的氣勢與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在她的話音落下之後,即刻便有士子按照她的說法,打算行禮退下。
他們這些人趕過來大多都隻是為了湊熱鬧,想要見一見女皇而已。眼下沒能如願,但他們也絕不敢再多留,生怕觸怒天子惹來禍端。畢竟堂堂天子可不是花樓中的女人,想見便能見到。
卻有一人非但沒有退下,反倒上前了一步,對著屏風後的皇帝開口道:“陛下,在下有一問尚需請教。”
蘇徽捂臉,他就知道林噴子不是好打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