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以曆史學者的專業素養起誓, 蘇徽敢保證在至今所能發現的任何與端和朝有關的文獻記載之中,都沒有說起過榮靖凱旋之事。
既然是凱旋,這說明她之前曾經領兵作戰, 領的是何處的兵、打的是哪一場仗?蘇徽不知道。從長業二十年至端和初, 大事一樁接著一樁,榮靖是公主,不曾直接參與朝政, 也就沒有多少值得史官提筆的機會。她在這個階段唯一留下的文字記錄是被她的妹妹封為了長公主, 提升了俸祿而已。
可是現在嘉禾說她的姐姐凱旋, 這是否意味著,端和初年榮靖就已經開始染指兵權?按理來說這樣的事情應當會被史官記下的,千百年後的文獻之中沒有這段史實, 難道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給刪去了麽?
蘇徽苦苦思索著, 不得其解。嘉禾的聲音在這時冷冷的響起, “你為何沉思不語?難道是認識朕的長姊?”
蘇徽當然不敢說認識, 他要是說了, 隻怕會被懷疑是榮靖派來的細作。
“民女長於南方,怎麽可能見過京中貴人。民女隻是在想……”蘇徽抬眸看了嘉禾一眼,又匆匆把眼睫垂下,“陛下在提及自己的親姊妹時, 似乎不是很高興。”
老實說他一個直男要學著女人的口吻說話挺難受的,更難受的是他的嗓音是真的太甜了,他聽多了很是不適。
都和實驗組那群人說了,他不要蘿莉音!不要蘿莉音!那群人就是聽不進去, 還說蘇徽既然假扮的是十五歲的小女孩, 當然要做個可愛的小女孩, 配個禦姐嗓簡直是浪費。
二十二歲的蘇徽可以接受自己變成十五歲, 可以接受自己成為女性,但他真的對自己一開口就萌萌軟軟的嗓音接受不了。他決定了以後他還是做個高冷的蘿莉好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免得惡心自己。
“大膽。你敢挑撥朕與長公主。”同樣是十多歲的女孩,嘉禾的嗓音就比起此時的蘇徽來說要沉穩許多,這也許是和她的地位有關。
做了皇帝,當然要不怒自威,方才這句話,短短十幾個字,她說出口時字句中幾乎沒有音調上的起伏,但就是聽著讓人膽寒。
“民女不敢。”蘇徽以簡短的語句幹脆利落的低頭認錯。
“你說你與雲喬乃是兄妹,那麽你就與朕說說你們兄妹之間的事情好了。”嘉禾醉的有些狠了,斜倚在了軟墊上:“朕沒有兄長,唯有一個阿姊,想聽聽民間的兄弟姊妹,都是怎樣相處的。”
蘇徽開始回憶自己當初在對“雲喬”這個人物進行設定的時候,是怎樣安排他的來著?
以他的記憶來說,“雲喬”的性格、經曆、身世他都能清楚的回憶起來。反倒是嘉禾與“雲喬”分別三年,許多與“雲喬”有關的細節她都未必能夠清楚記得。可問題是——
“你怎麽答不上來了?”嘉禾輕輕叩著紫檀木椅的扶手,“莫非你與‘雲喬’並非兄妹?”
這多疑的小姑娘還在懷疑他呢。蘇徽歎了口氣。
“啟稟陛下,民女與阿兄出身貧寒,迫於生計,在許多年前就被分開了。母親將阿兄賣與別人家為奴的時候,民女還不足十歲。後來母親聽說那人又轉將阿兄送進了宮內為宦官,很是自責,哭著說斷送了家中香火,有愧父親,民女擔心母親難過,從那之後便很少再提及兄長。如今回憶起來,隻記得兄長性情溫和,自小好讀詩書,家中並不富裕,便去給鄰家的秀才做書童,悄悄偷學。曾幾何時母親也還指望阿兄能夠考取功名,因此從不讓他做什麽重活,隻求他能夠安心讀書。可是後來家中越來越窮困,母親不得已隻能將阿兄賣了。原是打算賣我的,可民女那時身體不好,人牙不收,阿兄為了不使母親餓死,便主動跟著人牙走了,之後再未回來。一別經年,民女就連阿兄長什麽模樣都忘了。”
蘇徽固然了解“雲喬”,可他不能把他所了解的全部說出來,這樣不符合他現在的人設。嘉禾與雲喬分開了三年,而所謂的雲微更是有許多年不見兄長了,如果這時還能一五一十的把兄長的事情盡數吐露,那才是真正有問題。
蘇徽演技不是很好,明明故事編的淒慘,可說出口時簡直幹巴巴的像是在背誦他人的回憶錄,嘉禾聽著聽著,卻是不由動容。
“你的阿兄……生得與你十分相似。”嘉禾坐直了身子,看著燈下少女如玉的一張臉,“他也的確十分好學,進了宮中為奴也依然手不釋卷,比朕所見到的一些儒生還要博學。他性子溫和,又慣會為旁人著想,主動代替幼妹為奴……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來。”
蘇徽暗暗鬆了口氣,聽嘉禾這話,大概是信了他雲微的身份。
“你與你兄長過去應當十分要好吧?”嘉禾又問。
“嗯。”蘇徽點頭,接著感覺自己好像答得過於敷衍,連忙又做出惆悵的模樣,用脆生生的小女孩聲音回憶道:“幼年時若有好食,阿兄必會分我一口,若有好衣,阿兄先予我禦寒。”
“朕與朕的長姊,也曾十分融洽。雖天家不缺衣食,阿姊亦時常贈珍玩供我取樂。正因阿姊從前太好,所以朕眼下才會難過……”
嘉禾算是幸運,至少她的童年極其圓滿。帝後疼惜,長姊憐愛,親情在她心中所占分量極大,因為她曾享過父母手足所給的歡樂。
“漢高祖劉邦為其父所不喜,後來楚漢相爭,項羽擒其父,說是高祖若不降楚必烹殺之。熟料高祖卻說:幸分我一杯羹。”嘉禾冷冷笑著,麵容在燈影之下,看起來倒是要哭的樣子,“高祖當日所言,或許隻是為了迷惑項羽,可如果他當真與其父感情至深,他是否還有膽量讓其父如此冒險?”
“陛下醉了。”蘇徽擔憂的看著她。
千百年前的漢高祖在父親生死一線時究竟是作何感想,沒有人能知道。嘉禾忽然說起這樁史實,不過是想抒發自己內心的苦悶罷了。
蘇徽隱約能猜到她心裏在煩憂什麽。
嘉禾在這時猛地清醒了過來,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她抬手一揮,對蘇徽道:“你先下去吧。”
去哪?
哪來的回哪去。仍舊是關回到從前他待的那間屋子裏。
蘇徽對於這個結果既不意外也沒有什麽不滿,和嘉禾說上這麽些話之後,他心情都好了許多,也就不計較自己的待遇問題了。
在回囚.籠的路上,蘇徽向引路的宮女打聽,得知了女皇心情不佳的緣故。
今日榮靖長公主回京,宮內自然是為了她而設下盛宴接風洗塵。這三年來榮靖在邊疆立下了不小的功勳,於是在宴席上,她對嘉禾的態度十分倨傲,大有依仗功績與長女身份不將妹妹放在眼裏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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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嘉禾帶著醉意與對長姊的怨憤睡下的時候,榮靖正在慈寧宮中與杜太後談話。
說是談話,實際上是爭執。這也是這對母女之間交流的常態了,她們二人的關係一直不好,從很多年前開始就這樣。
“方才酒宴之上,你委實過分了。”做了太後的杜銀釵不再如從前那樣盛裝華服,一身簡素的袍子,發髻用幾支玉簪綰起了事,然而眉目間的貴氣卻比起往昔更為淩人。
“女兒素來如此,想說什麽便說,厭惡誰便厭惡。”榮靖冷哼。
三年軍旅,榮靖磨練出了刀戟一般冷冽的氣勢,站在太後麵前竟也不落下風。
“你的妹妹已是皇帝,你在人前幾次三番不給她臉麵究竟是何居心?”
“帝王的顏麵不是靠著施舍得到的,我隻是將我的不服氣展露在了臉上,大部分的人,卻是將這份不滿藏在了心中。”
杜太後被這個向來就與她不對付的女兒氣得呼吸急促,“你父親在位之時,你飛揚跋扈無人能約束,可妹妹終究與父親不同。哀家提醒你,最好還是謹慎些為妙!”
榮靖輕嗤,“阿禾要是怨恨我,也得等到她坐穩了皇位再來向我下手。可是——她真的能夠坐穩這個位子麽?”她豁然起身,朝著杜太後走近,咄咄逼人的質問:“母親,你這是在害她。你靠著一時的鐵腕能將她送上那個位子,可你護不住她一世!皇位於她而言不是厚賜而是劇毒,她會因此而死。”
“她坐不穩皇位,難道你就能麽?”杜太後嘲弄的笑,麵對著盛怒著的,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權力是個好東西。”榮靖不答反問:“這點娘娘應該比我清楚,對吧。”接風宴上皇帝與長公主之間的不愉快根本算不得什麽,因為眼下長公主和太後之間的氛圍,才真正算得上是劍拔弩張,“否則,您為何要殺了他呢?”
他,指的是皇帝。
慈寧宮中的侍者都跪在很遠的地方,無人能聽清這對母女都說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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