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四 章
皇後究竟有沒有真的謀害皇嗣,嘉禾始終都不清楚,可皇後的“罪名”,終歸是被洗清了。
再沒有人談起這件事,好像近日來的風波不曾發生。
重獲自由的皇後繼續替自己的長女張羅婚事,這原本就是她要做的事情。二十一歲的榮靖公主倒了不得不嫁的時候,這一次帝後向她詢問,她可有中意的夫婿,榮靖回答說,杜家四表弟。
杜榛在獄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皇帝卻不欲追查拷問他的人,將女兒賠給杜榛以平息杜家的怨恨,倒也說得過去。
榮靖公主的婚事就此定下,皇帝親自寫下了賜婚的詔書,禮部、宗正共同操辦。這是夏朝建國之後的第一場皇家婚事,嫁的又是帝後長女,婚禮務必要無比的盛大,以彰顯天家威嚴。
嘉禾十三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卻並未因長姊覓得夫婿而對嫁娶之事萌生出多少憧憬。相反,她是在滿懷著厭惡的注視即將到來的公主大婚。
嘉禾舍不得阿姊,更加不願看著阿姊嫁給一個侮.辱過她的人。她在心底悄悄的祈願,希望這場婚禮無法進行下去。
然而這年秋初,她的願望竟然成真了。
邊關忽然傳來急報,說胡人有意南下。
就在十幾年前,天下還在一片動蕩之中,但嘉禾運氣實在太好,她出世之後,戰火漸熄,她的童年不曾經曆過流離,長於宮城之內根本沒有機會親眼看到紛亂,她隻在小時候聽說某某地方還在打仗,某某地方還需要派兵遣將,某某地方的糧草需要調度。
後來她連這些事情都很少聽到了。約莫六年前,鄭牧與李世安各帶一路大軍北上,長城以外的胡人紛紛俯首稱臣。
軍國大事作為女子她當然是沒有插手機會的,卻也還是忍不住為此揪心。女官們隻讓她好好的去讀她的《列女傳》,不許她說這些事情。
嘉禾想起了天書上的預言,坐立難安。
因是待嫁之身,榮靖大部分時間裏都待在自己住的天暉閣中。嘉禾心中煩悶,便去找榮靖說話。
走近天暉閣的窗子時,她瞧見了長姊的身影,榮靖臨窗坐著,正低頭擺弄著什麽。
聽說待嫁的女孩都會親手為自己繡嫁衣,長姊不會是在做這個吧?嘉禾心想。
不,公主出嫁時的禮服應由織造局負責,榮靖沒必要親自去繡衣裳。
但……但她有有可能是在給心上人繡荷包之類的。想起之前偷偷看過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嘉禾忍不住一陣惡寒。
她輕手輕腳走到窗邊,榮靖早就知道是她來了,懶懶抬眸,衝著她一笑。
嘉禾這才看清,長姊不是在繡花,而是在擦拭一把短刀,那刀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鋒芒凜冽,讓人望之心驚。
“阿姊,”嘉禾也不進去了,就趴在窗邊同榮靖說話,“我聽說北邊又要打仗了。”
“是啊。”榮靖將短刀利落的收回鞘中,“你也覺得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倒說不上來,隻是驚訝罷了。六年前不是才打過他們麽?”
“嗯,六年前才打過。”榮靖點頭,用平靜淡漠的口吻說道:“興舉國之力,北伐塞外蠻族。但六年的時間,他們元氣恢複了些許也說不定。畢竟當年爹爹還是不夠狠,打到他們俯首稱臣也就退兵了,若是殺光他們的男丁,劫掠他們的牲畜,他們怎麽都得十餘年才能振作。”
嘉禾想象了一下血淋淋的戰場,不免有些害怕,但並沒有表露出來。
“然而就算北邊諸尚有一戰之力,他們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兵。嘉禾,我考考你,假如你是蠻人,你會在什麽時候南下?”
嘉禾皺著臉,“阿姊,我沒學過兵法。”
“沒學過也不要緊,你好好想想。假如你是個塞外蠻族,逐水草而居,牧牛放馬為生,你會在什麽時候想要南下出兵?”
嘉禾瞥了眼身後的蘇徽。
蘇徽想要給她一個提示,但榮靖早就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小動作了,先於他之前開口道:“你閉嘴,知道你是個護主的,你且站遠些。”
護主麽?蘇徽愕然,心裏暗暗的笑了。果真還是後退了幾步,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好在嘉禾原本也不算笨,“……冬天?”
胡人逐水草而居,然而到了冬季草木不生,牛羊馬都得挨餓,這時不南下劫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可現在是初秋。”榮靖似笑非笑。
“消息是假的……不,不可能是假的。”欺君這樣的大罪,是個頭腦清醒的正常人都不會去做,“難道說,這一次胡人南下另有目的?”
已經收鞘的刀在榮靖手上被反複把玩,她抬頭看了眼自己的妹妹,招手,示意她湊近些。
屋內屋外都沒有人,□□靖還是那樣謹慎。
嘉禾將大半個身子都趴在窗欞上,聽長姊一字一頓的同她說,“知道兔死狗烹吧。”
嘉禾楞了一下,這個詞的含義她很清楚,眼下她爹爹的行為,就是兔死狗烹。江山安定了,所以要將那些為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臣們一個個除掉,以免他們功勞太大萌生異心。
“那如果兔子沒死呢?”榮靖問她。
如果兔子沒死,那是否意味著獵犬可以一直活著?
嘉禾驀然懂了阿姊話語之中深層的含義,背後一涼。
“六年前的北伐,爹爹花了不少精力和心思,軍隊的規模……罷了,我和說你動用了多少人、多少火器、多少精甲和良馬,你也未必懂。直接跟你說吧,爹爹是奔著剿滅北方六大部,離散胡人聯盟,迫使塞外蠻族徹底俯首而去的。可是最後戰事卻草草收場。不是爹爹仁慈,而是出征的將軍們,都不願再戰。”
他們清楚,如果徹底打垮蠻族,戰事就將徹底結束。這對黎民蒼生來說是好事,對於他們這些依靠戰爭才獲得榮耀的人來說,卻是厄運的開始。
“今年四月初,爹爹開始打壓功臣——實際上他很早之前就這麽做了,一步步的削去大將的兵權,逼迫鄭牧閉門不出、讓李世安棄官而走。隻是到了今年他才有了真正的大動作,十三姓功勳被他借故貶謫大半,就連外戚杜氏都不能幸免,於是功勳們急了。”
榮靖的嗓音壓得很低很低,輕柔得宛如蛛絲一般,掠過人耳畔時會讓人不禁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她的聲音。
聲音低到最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榮靖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讓嘉禾自己去思考。
這一次胡人南下,會不會是一場陰謀?
有人刻意挑動夏朝與蠻族之間的矛盾,迫使戰爭發生。
或者有沒有可能是有人勾結了蠻人,聯絡他們南下入侵?
“那爹爹該怎麽辦?”嘉禾試著將自己代入皇帝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一時間想不出任何答案。
“不能再讓那些功臣們再上戰場了,否則爹爹的努力將要白費。”榮靖神色陰沉,隻看她完好無損的右臉,她的模樣生得很像皇帝,就連深思時,眉宇間都透著如出一轍的森冷威嚴,“短時間內爹爹沒有辦法扶持起一批新的將才。若他有兒子或者有弟弟,那他大可將他們送上戰場。可惜的是他沒有。”
短刀在榮靖手中不斷的出鞘又被收回。
“爹爹隻能自己上陣。”她輕聲說:“禦駕親征。”
這樣的事情皇帝不是第一次做了,從前打天下時,他就時常親自衝鋒陷陣。他還年輕,還能廝殺。
可是嘉禾在聽到這句話後,猛地倒吸了口涼氣,“不可!”這兩個字脫口而出。
“阿禾?”榮靖在妹妹的眼眸中看到了濃鬱的驚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