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蘇徽並沒有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但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就是心思細膩,嘉禾隻抬頭瞟了他一眼,立時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麽,“你覺得我在杞人憂天是不是?”她皺起鼻子,冷哼了一聲。
蘇徽連忙拱手,“不敢。”
嘉禾瞪了他一眼。
蘇徽意識到她在一本正經的在煩惱,於是正色說道:“皇後是天子結發元妻,我朝重綱常、嫡庶與禮法,陛下不會輕易廢後。”
嘉禾四下張望,見其餘宮女不是在忙碌,就是遠遠的侍立一旁,聽不見她和蘇徽的談話,這才朝著蘇徽招了招手,示意他湊近一些,小聲的對他說道:“正因為我朝重視禮法,所以我才擔心娘娘地位不穩。因為、因為……”她為難的糾結了一會,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為人子女不得妄議父母,這是最基本的孝道。
蘇徽卻已從她猶豫的神情中猜出了她心中的隱憂。
他記起來了,懿安皇後杜氏的出身,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麵。
雖然《夏史》對此記載的十分模糊,後世的學者還是通過一係列考證推斷出了懿安皇後在嫁給夏太.祖之前的身份——伶人。
在蘇徽那個時代,人們並不會因為懿安皇後做過伶人就輕視她,反而會欣賞她傳奇的人生。可是在夏朝長業年間,一個伶人出身的皇後,這簡直……
人們可以伏拜在一個做過乞丐的孤兒腳下對他畢恭畢敬,卻不能容忍他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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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雍與杜皇後並非親生兄妹,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多了。
前朝末年杜雍的身份是一介布衣,祖上世代耕讀傳家,可他卻無心學業,成日遊手好閑,花天酒地。在他四處尋歡之際,結識了戲園子裏討生活的杜銀釵。
杜銀釵早年可沒有現在風光,說句老實話,她做戲子時,是杜雍見過的最失敗的戲子,曲歌的不好,身段不行,模樣也不算頂尖,呆呆笨笨不會討好人的,最後居然混到連飯都吃不起。
出於憐憫,杜雍施舍了她一些錢財,不過他那時自己也不富裕,能給也不過是幾頓燒餅的錢。
灰頭土臉的杜銀釵那時一邊啃著燒餅一邊嚎啕大哭,說日後必當湧泉相報。他笑了笑,並不覺得這個女孩能回報他什麽。因為他們都姓杜,杜雍便順口戲言,認了她做妹妹,兄長照顧妹妹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報償就免了。
後來天下愈發的亂了,他敏銳的在亂世之中發現了機遇,放棄了孔孟聖賢,做起了販賣糧食、私鹽和布帛的生意,沒過多久,手裏積攢了一筆錢財,小富了一把。
這時杜銀釵前來投奔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一問方知,自己都吃不上飯的杜銀釵居然收養了這個行乞為生就快餓死的少年,非但如此,兩人相處久了,竟萌生了情愫,戲園裏的管事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杜銀釵索性帶著他私奔了出來。
杜雍幹脆好人做到底,收容了他們,還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因為擔心杜銀釵的身份會惹來麻煩,他對外宣稱杜銀釵就是他的妹妹。後來天下大亂,前朝的戶籍皇冊皆毀於戰火,也就沒人知道她其實與杜雍不是一家人。
再後來,杜銀釵和她的丈夫一同起兵造反。杜雍則是在戰亂之中艱難求生,直到有一天杜銀釵又找到了他,邀請他加入他們。
他依靠著杜銀釵夫婦的勢力將生意做大,為他們提供糧草,再一步步的謀求權勢地位。後來他徹底擺脫了商賈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高官,又借著“國舅”的身份成為了皇親國戚,十餘年來,享盡榮華——這些都是他早年做夢都沒有想過的。
因為有杜銀釵,才有了他的今天,這點他一直記著。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外戚,早就舍不得這樣的身份了,同時他也清楚,杜銀釵離不開他,如果杜銀釵不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出來,必將在朝野內外掀起嘩然大波。
十三四歲的小乞兒娶一個伶人這不是多麽大不了的事情,可若幹年後這個乞兒已經成為了天子,他還會容忍自己身邊有個不“幹淨”的妻子麽?這些年來他雖然表麵上一直待杜皇後不薄,可心裏,未嚐沒有後悔過吧。如果真到了杜銀釵的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天,他是否會為了自己的顏麵而憤然廢後,亦或者還是站在結發妻子的那一邊?
坤寧宮富麗奢華的殿堂之上,杜氏“兄妹”雙雙緘默了良久。最後杜皇後站了起來,一把掀開了隔在他們二人中央的簾帳。
跪在冰涼金磚上的杜雍抬頭看著她。他已經有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直接的注視她的容顏了,她變了很多,眉目端莊、麵容貴氣,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有種無形的威嚴,她不再是秦淮河邊那個年輕而又可憐的倡優。
“阿兄,言之有理。”杜皇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杜雍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杜皇後道:“昔年漢高祖劉邦欲廢呂後之子劉盈改立劉如意,呂後母子地位岌岌可危,最後是靠著張良獻策,方度過難過。”
“我知道。”杜銀釵冷冷的開口:“因為商山四皓。呂後為劉盈請來了商山四皓,高祖遂以為太子羽翼豐滿,不可妄動。”
“不,不是因為商山四皓。而是因為張良。張良為呂後獻策,請來商山四皓,由此讓高祖知道,開國功勳,乃是與呂後一心的。他們反對另立,劉邦貴為皇帝也無可奈何。”
“所以說……本宮該與你們一心?”
杜雍神情一凜,他今日說的話已經過多了,按理來說,皇後也該被勸服了。
果然,他聽見皇後又道:“本宮自然是與阿兄一條心的,隻不過……阿兄說的這些,是誰教的?”
杜雍愣住。
皇後輕嗤,“既然是兄妹,說話也不需要客套什麽了。今日,是誰指使阿兄來這的。阿兄的本事我了解,謀財尚可,謀長久的權勢地位卻是力有不足——”她再一次主導了話語的主動權,“我再問一次,是誰指使阿兄來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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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如何開導一個陷入苦悶之中的青春期少女,這是個難事。
蘇徽從小接觸的人不多,別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他在家中接受私人教育,上學時因為跳級的緣故,身邊都是比他年長的同學,與他玩不到一起去,後來進了研究所,整天被一群搞學術的老頭子老奶奶包圍,他……他是真不知道該怎麽和嘉禾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打交道。
不會安慰的話,那不如直接丟下嘉禾走開算了。反正他也沒有義務開解她。
可是他不想這樣。他心裏清楚,嘉禾的擔憂都是無謂的,杜皇後的地位不僅很穩,而且壽命還長……可是這些嘉禾又不知道。許多在煩惱在外人眼中或許無足輕重,但在當事人心目中,或許並天還大,尤其是當這個人還是孩子的時候。
蘇徽十二三歲的時候,也曾懷抱著一堆對未來的恐懼,卻因為孤獨,隻能默默的在心中咀嚼因不安所帶來的痛苦。
“公主。”他想了想,試圖以一種淺顯的口吻來安慰她,“史書上所載的故事,未必就可以用來參考現今的事例。更何況史冊中所記載的,也未必皆是悲傷的故事。書上有人背信棄義,可也有人千金一諾,有人拋妻棄子,但也有人恩愛不疑,有人惡,也有人善,有人悲戚也有人歡喜。公主不必將太多事情想複雜了,有時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未嚐不可。”
嘉禾懵懵懂懂的抬頭,並不十分能理解這樣一番話。
但這年她才十三歲,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時間去理解他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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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嘉禾聽了蘇徽的勸告,早早的休息。
然而聽話口頭答應是一回事,會不會真的聽話又是另一回事,輾轉反側大半夜之後,她終於忍不住悄悄下床,爬到了床底下,掀開了一塊鬆動的地磚。
磚下藏著一本老舊的書籍,她將書取出,無聲無息的又縮回到了被窩中,打開了盛著夜明珠的匣子。明珠的光輝模模糊糊的映出封皮上的幾個字——中國曆史.八年級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