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事實上在嘉禾回到坤寧宮之前,杜皇後就知道了賢妃有孕的事。
這皇宮上下沒有什麽能夠瞞得過她的,太醫才給趙賢妃斷完脈,便有人急著到坤寧宮通風報信。
杜皇後聽聞之後既沒有驚訝,也不曾傷心——隻有嘉禾這種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才會輕易傷心,到了她這樣的年紀,經曆的事情多了,心也就逐漸麻木了。
“皇後娘娘。”這時有宦官入內,對她說:“韓國公求見。”
韓國公杜雍,皇後杜銀釵的兄長,當朝國舅。
“臨近黃昏,真不會挑時候。”杜皇後懨懨的看了眼窗外天色,“宣。”
杜雍亦算是夏國功勳舊臣之一,比起鄭牧、李世安等名將來說,他在戰場上並沒有什麽卓著的功績,他的本事在於內務,如果沒有他在後方供應糧草,便沒有鄭牧、李世安的北伐之功。
出於對杜雍的感激以及對皇後的信任,皇帝在登基之後給予了杜雍不少的特權,其中一項就包括不經宣召即可入宮之權。
但說實話近些年來杜皇後與這個兄長的感情也淡了,乍然聽聞杜雍求見,她心中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在想——她的兄長恐怕是有求於他。
果不其然,杜雍進宮是來找她哭訴的。
皇帝厚待杜雍,不僅給了他爵位,還封了他一堆的官銜,但那些所謂“少保”、“大夫”之類的都不過是名頭聽著好聽的散官,真正賦予他實權的,是“戶部尚書”這一職。
所謂戶部,天下財物之樞紐,他任戶部尚書,等於是將萬民之財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四月初四皇帝那一道詔令下來,他又多了一堆名號響亮但並不實權的虛職,卻丟了戶部尚書這一官位。
按照皇帝的說法,是念他年老體弱,恩準他暫時歸府休養——還未到五十歲、身體強健、一頓能吃好幾碗飯的韓國公在接到聖旨那一刻,恨不得衝進宮內摘下冠帽讓皇帝看看他近乎全黑的發髻。
“我知道阿兄正值壯年,有心為君上分憂,一展宏圖。”杜皇後隔著紗帳,慢條斯理的勸自己的兄長,“讓阿兄安心在府中不問世事,阿兄必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阿兄你該清楚,身家性命與一時榮寵,究竟哪個更重要。”
杜雍清楚坤寧宮中除了他妹妹的心腹之外就沒有旁人,因此抱怨也抱怨的放心大膽,“宋太.祖要杯酒釋兵權,也不過是奪武將們的兵權,趙普還是好好的當著宰相,替他打理天下。臣不敢自比名相,然臣兢兢業業操持戶部事務多年,實在是——”
“好了,阿兄。”杜皇後打斷他,“你找我哭訴又有何用。你雖手無兵權,可你敢說你對陛下毫無威脅?”
杜雍不再說話。
皇帝猜忌他是有道理的。戶部在他多年的打理下,幾乎完全被他掌控,大小官員皆是他一手栽培,田租、丁賦、商稅……這些經他手中過,他沒少中飽私囊。
若僅僅是貪也就罷了,他雖貪婪,卻也還是個能臣,皇帝不是不能對他的諸多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問題是,他結黨。
開國勳貴甲等十三姓,乙等二十二姓、丙等四十七家,皆有封爵,功臣之間互有聯絡,結成了幾大黨派,如同幾株遮天蔽日的巨樹,怎能讓皇帝放心?
杜雍手無兵權,可架不住他長子娶了李世安的女兒、他女兒又嫁入了齊國公鄭家。
“昔年戰場之上,陛下也曾與我們這些人稱兄道弟……”杜雍低下頭,不勝唏噓。
“夠了,阿兄。”杜後不耐煩的打斷他,“你來我這就隻是為了訴苦麽?這些幽怨之辭,可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啊。”
杜雍這才露出一個笑來,他從椅子上起身,朝著杜皇後一拜,隔著縷金鏤花的帷帳,皇後都能看到兄長的眸中的精明。
“臣請皇後嫁女——”杜雍第三子杜榛時年十七,隻比榮靖公主年幼四歲,可尚主。
簾幕後的女人沉默了一會。
杜皇後一早就有將長女嫁與勳貴之家的念頭,隻是具體要嫁哪一家還未考慮好。如今兄長主動說起此事,皇後反倒不肯輕易表態,沉吟片刻之後說:“阿兄,榮靖的嫁妝隻有金銀錢帛,可不包括你的官位。”
杜雍無奈一笑,“臣顧惜的是官位權勢麽?臣不過是想為家族後嗣留一條生路罷了。”
杜榛娶榮靖,是將皇家與杜氏更加緊密的綁在一起。公主是杜家的保障,杜家是公主的靠山。
“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兒子。”說到這裏,杜皇後還是忍不住蹙眉。杜家家風並不算好,杜雍幾個兒子,哪個不是驕縱跋扈,榮靖嫁入這樣的人家會不會吃苦先不提,杜後隻怕杜雍那幾個兒子會惹來禍患,到時候連累榮靖。
杜雍忙道:“臣必會嚴加管束家中子女。”怕杜皇後不信,又說:“無論如何,榛兒與公主都是表姊弟,不會不敬愛公主。”
“表姊弟?”杜後輕嗤。
杜雍臉上那種類似於商賈一般精明的笑意忽然消失,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朝著皇後一拜,“臣與娘娘皆姓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
嘉禾回到坤寧宮之後,原想拜見皇後,可宮女說,皇後正與國舅商談要事,不見任何人。
於是嘉禾隻好回到自己的屋中。
還未到太陽徹底西沉之時,暖閣之中,宮女已早早的點燃了燈燭。嘉禾百無聊賴,索性坐在燈下翻開了一卷《漢書》。
“公主很喜歡讀史?”蘇徽開口問道。
他一般很少會主動和嘉禾說話,開口是因為想要更進一步的了解嘉禾——方便他寫那篇分析青少年時期惠敏帝心理狀況的論文。
“不喜歡。”嘉禾頭也不抬的回答。
蘇徽:……
嘉禾朝他招了招手,在他耳邊小說說道:“我其實喜歡讀話本,看傳奇、演義,可段夫人不許我碰那些,我隻好看史書了。史書也好、話本也罷,都不過是講某某人的故事,區別在於,史書上的故事是真的,話本上的是假的。”
蘇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嘉禾皺眉,“你不會也要說出那些‘由古知今’、‘以史為鑒’的話來吧。我隻是想看個故事打發時間罷了。”
“不。”蘇徽撥了下燭心,好使焰火更為明亮,“史書上的事跡原本就比許多傳奇演義更為精彩,會讓人醉心其中,再正常不過。”
嘉禾又翻了幾頁,卻又將書卷放了下來。
“怎麽了?”
“心煩。”
“為何煩惱?”蘇徽對待嘉禾的每一句話都十分認真,她隨口一句抱怨,他也會正色詢問。
“我想到了明朝時一則史事。”
蘇徽默默的瞥了眼她手裏的《漢書》。
……看《漢書》聯想到《明史》?
“我想到了明英宗的皇後錢氏。”
史書有載:英宗錢皇後無子,憲宗立,並尊嫡母錢氏與庶母周氏共為太後。錢氏死後,周氏竟仗著自己兒子是皇帝,不許人將錢皇後與英宗共葬。
原來如此。蘇徽不猶低頭輕笑了一聲,這小丫頭果然還在為自己的母親擔心呢,擔心自己母親也會因為無子而受辱。
畢竟才踏入青春期嘛,情緒敏感是在所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