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漢

  醉漢四十歲上下,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發,穿著褶皺的不像樣子的灰色麻布衫,腰間別著油汙發亮的酒壺,一身發舊發髒,隻是腳下的草鞋新的出奇。


  南城這一聲喊的幹脆利落音若洪鍾,本來就不怎麽吵鬧的二樓,現在是連落針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隻是這一聲最該震懾到的那個醉漢,卻一點都沒自覺,依舊笑的猥瑣,對懷裏的賣唱女上下其手。


  不知道是不是慕淺眼花,她看見,在南城出聲阻止的那一刻,賣唱女眼底劃過極快的一抹厭惡與懊惱,眉頭皺的能夾死一隻蒼蠅。


  慕淺再看,賣唱女已經恢複到剛才又氣又惱的慌張中去。可是,就這麽一個眼神,挑起了慕淺的好奇。


  賣唱女掌腹略有薄繭,彈三弦的指尖反而白嫩纖細,連指紋都不見磨損。而且,看似在努力掙紮,卻並未使出多大力氣,反而在有意無意的用臀去揉搓醉漢的襠部。


  別有內情啊!

  南城在這大喝一聲連屁的作用都沒起到之後,走到醉漢的麵前,伸手想按住醉漢的肩膀,可是卻硬生生滑脫,按向了一邊,因而重心不穩,向前一步趄趔,趴在了地下。


  醉漢依舊不理會,笑的恣色風流。


  見狀,四周響起竊竊的嘲笑聲。德清羞惱的低下頭,想裝作不認識南城。


  雖然內力隻有三層,但是眼耳的觀察力絲毫沒有衰退。就在方才一瞬,慕淺清楚的看到,醉漢的肩部幾不可察的微微晃動,輕而易舉的躲開南木頭的手的同時,內勁外放,震開了南城。


  高手,絕對是高手,且是根本惹不起的高手,就算是慕淺功力全盛之時,也無幾分勝算。


  南木頭這回死定了。


  逃還是不逃?慕淺想。


  以自己的現狀 ,救人是絕無可能。那就逃吧!雖然有點可惜,好不容易攀上的一根橄欖枝。而且還沒有知道南城沒蓄胡子到底什麽樣子,相處時日不長,到底還是有點感情。


  念在好歹救了自己一條命的份上,在逃之前,提點一下。


  打定主意,慕淺小跑兩步,扶起南城,裝出一臉擔憂的表情,聲音放得又輕又低:“南大哥,你怎麽樣?沒有事吧?剛才這個男人輕易的就避開了你,南大哥,你打不過的。”


  醉漢若有似無的瞥了一眼慕淺。小姑娘,好眼力!可這眼力與修為大不相稱啊!

  南城溫和的看著慕淺,一雙鳳眸清澈透亮,清晰地映著慕淺的表情,然後安撫性的拍拍慕淺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著搖搖頭。


  南城似乎聽不見此起彼伏的嘲笑聲,沒有絲毫的惱怒和羞愧,寵辱不驚來到醉漢麵前,再一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這一次,南城按住了。準確說,以慕淺的角度看是,醉漢沒有躲過去。南城的手慢而穩的落在了醉漢的肩膀上。


  德清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抬起頭來,興奮得滿臉隻寫了兩個大字:揍他!揍他!

  而醉漢“咦”了一聲,眼底有驚訝詫異。


  慕淺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茶肆相遇時,自己毫無察覺的被南城抓住了手腕。這一次,如出一轍。


  南城按住醉漢肩膀的力度沒有多大,然後平和的開口:“前輩,君子有所為而有所不為,請你放開這位姑娘吧。”


  一句話,說的不卑不亢。


  醉漢仰頭大笑起來,聲音嘶啞:“哈哈!好一個君子為而有所不為,若我不是君子呢?”


  “在下唯以命諫之。”南城目光平和的看著醉漢。


  醉漢沒出聲,迎向南城的凝視。


  “命?你是覺得你隻要拚了命就能贏過我?”


  “前輩的功夫,晚輩是望其項背,絕難企及。”南城的聲音依舊不顫不抖,平靜的很。


  “那你還要阻止我?”


  南城目光清澈,堅定的點了頭。


  醉漢沒有答話,一時間安靜無聲。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慕淺捏了一把汗,身體微微側轉,靠近距離德清隻有一臂的位置,暗暗將內力凝聚在腳。若一會兒交手,就可以這樣的姿勢,最快遠離南城,並伸手抓住身側的德清拋向醉漢,以拖延時間,有機會逃跑。


  但是,醉漢沒有出手。隻是認真的端視南城後,破冰出聲,笑的愈加暢快淋漓。


  “哈哈!好小子!今天就給你一個麵子,但是忠告你一句,眼見未必為實,好心也有可能為自己添麻煩。”醉漢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懷裏梨花帶雨的賣唱女,然後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慕淺。笑容裏瞬間摻雜幾分戲謔。


  隻這一眼,慕淺卻感覺將自己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透視殆盡,似乎自己做的什麽壞事,哪怕是小時候隻給二狗子吃剩下的雞屁股這種事,都被對方了解的一清二楚。


  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在醉漢沒有看多久,很快就轉回目光看向南城,“今日不便多敘,小子!改日再會。”


  說罷,放開賣唱女,理理褶皺成一團的衣擺,打了個臭氣熏天的酒嗝,一躍從二樓跳下,轉瞬就沒了身影。


  一直看熱鬧的小二,這才驚覺過來,衝向窗子,大喊道:“掌櫃的,不好了,有人吃白食啊!”


  醉漢走了,好戲散了。眾人期待的一場武鬥落了空,撇撇嘴,回身繼續吃吃喝喝。


  德清讚許的拍拍南城的肩膀,慕淺則是睨了一眼剛剛獲救的女子。


  含著淚的賣唱女攏緊自己的衣衫,抱著三弦直直的跪在地上,三呼九叩的扯著南城的下衣擺,喊著“多謝大俠,多謝大俠。”


  “姑娘,你快起來,南某實在受不起。”南木頭攙起哭的幾乎暈厥的女子,小心翼翼的安撫著。從容有度,進退知禮,不見絲毫臉紅羞赧。


  而後頓了頓,又從胸前掏出幾兩碎銀子,塞進賣唱女的手裏。


  “今日出來的急了些,沒帶太多銀子,這些你先收著,權當做今日的勞苦錢。”南城溫和道。


  “大俠,這怎麽使得!”


  賣唱女一驚,便要往回推,南城絲毫不讓的又推了回去。


  “大俠您救了我,應當是小女子報答你才是,又怎能叫您破費!”


  女子的聲音急切而又誠懇,心意拳拳。可是慕淺卻從那雙秋水含淚的眼裏,看見了毫不掩飾的敷衍。


  “姑娘,你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南城一低頭,舉起醉漢桌子上早已倒滿的一杯酒“這杯酒就當姑娘你請我的。”


  言畢,一口酒下腹,幹幹淨淨,不留一滴。


  慕淺看到,賣唱女紅潤的臉龐在這一瞬間喪盡血色,蒼白如縞素,眼裏寫滿詫異,仿佛對“南城喝下這杯酒”不可置信。


  連南城說了告辭,結賬下樓,女子依舊保持蒼白的臉色,立在原地。


  出酒樓,三人轉回客棧,解了穴的德清全然忘了剛才種種不愉快,纏了一會兒南城,又被沿街小攤奪取了目光。漸漸落於兩人身後。


  慕淺忽視身邊南城的存在,一聲不吭。


  有古怪,那杯酒絕對有古怪。慕淺是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越這麽覺得。


  難不成有什麽毒?


  思及此,剛拐進客棧所在的巷子,慕淺就扯著南城的袖子,在他麵前站定,不等南城有所反應,就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


  脈相平穩,既非浮脈,又非沉脈。不是中毒的跡象。


  不明所以的南城倏地紅透一張臉,身體僵直,一動也不敢動,眼神充滿著訝異與羞赧,低著頭瞪圓一雙鳳眸,愣愣的看著慕淺及至自己胸口的發頂,唇齒不清的呐呐道:“慕。。慕姑娘,你。。你這。。是。。”


  天呐!慕姑娘這是要做什麽!

  南城此刻覺得腦子就像一團漿糊,什麽都想不起來。耳朵嗡嗡的直作響,口幹舌燥,鼻端若有似無的縈繞著一股香氣,全身上下隻能感覺到慕淺那隻握在腕口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帶著微涼的體溫,妥帖的契合在自己的皮膚上。


  慕淺想的入迷,沒有看見眼前人這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不是毒,那是什麽?這杯酒絕對有問題,那個賣唱女的表情清楚明了的表明了一切。


  隻可惜,沒法回頭去聞聞那個酒杯。


  對了,南城不是剛剛喝完麽!一定殘留著味道!一嗅便知。


  打定主意,慕淺踮腳,將鼻子湊近南城的嘴唇,細細的聞了兩下。


  果不其然,濃鬱的酒味裏有一股膩人的香甜,吸到肺裏,又變成了絲絲辛辣與苦味。


  這氣味可是意外的熟悉——九陽散,出自邪門三派的合歡門。看名字就知道,這是個喜愛春宮,處處和諧的一大家子。


  合歡門猶以采補之術見長,和諧的拉個燈滾個床單,嘿咻嘿咻就能平白增添好幾年的內力。慕淺剛入教時,天天紮馬打拳,內修經脈,外健體魄,累的不成人形。同年齡的合歡門小破孩天天好吃好喝,每日的主要任務就是看看春宮圖和練練春宮圖,輕鬆地不得了。


  於是慕淺向教主強烈要求換門派,換到合歡門去。


  教主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使勁拍了一下慕淺的後腦勺兒,說:“你個沒出息的,聖教不待著,反倒羨慕人家卑賤的三派。你當合歡門的內力跟你出恭拉屎一樣說來就來啊!”


  慕淺吃痛,皺著一張臉問:“不就是說來就來麽?”


  教主又狠狠拍了一下慕淺的頭:“你你你。。你真是!唉~~要是合歡門的功夫來的這麽容易,那現在聖教的旗號就該易主了。


  “合歡門采補之前,需要雙方共同服下藥散。女子食九陰散,男子食九陽散,食後五日內交歡才有效果。這散配藥方式極為複雜,門使以下職位的弟子一年才能得一副藥。若不服食,采補一方將會反被吸盡精氣內力。內力越雄厚,采補效果越好。內力淺薄的,被采補一次可能就會被要了小命。但是你想想看,內力雄厚之人哪有那麽容易被你放倒,一不小心連命都得折人手裏。要是隻采那些低微之人的,容易一輩子原地不前,所以說啊.……”


  “誒?慕丫頭,你這回倒是好好聽我說話了啊,沒吃雞也鬥蛐蛐,沒騎著扶風也沒拽著我胡子,值得表揚!”


  “你怎麽沒聲了?”


  “慕丫頭,你竟然敢給我打瞌睡!!!!”
……

  這些壓箱沉底的記憶一翻出來才發現——自己當年有多睿智!雖然當年隻是覺得教主太囉嗦,這些條條框框惹的自己想趁著春光大好睡個回籠覺。


  那個賣唱女,看來是在酒杯裏給醉漢下了九陽散,原本想釣條大魚,沒想到卻橫衝直撞殺出個南城。慕淺嘴角一挑。出乎意料啊!合歡門的小嘍囉竟然跑到這來了?

  嗬嗬!有意思。


  南城原來還是一臉呆愣,驀然感覺鼻端的香氣,瞬間濃重起來,回過神的片刻,隻看見慕淺放大在眼前的臉,踮著腳傾向自己的胸膛,一雙秀氣的杏眸越發給予南城圓月的錯覺。


  此情此景,多像要親吻。


  親?????

  南城反應過來的刹那,捂住自己埋在胡須之中嘴唇,慌亂的不停向後退,腳步一絆,把剛剛轉進巷口的德清也一同撞翻在地。


  德清摔得不輕,頓時誒喲誒喲的叫了起來。


  慕淺看向地上摔成一團的兩個人,撇去呲牙咧嘴的德清,南城的表情格外有趣。


  臉紅自不必說,連耳朵都紅的透亮。一雙鳳眸瞪圓,烏黑的眼珠氤氳著,薄覆霧氣,害羞,驚嚇交織成濕漉漉的眼神,讓慕淺莫名想起自己曾經養過的,最後叫自己拆食入腹的小狗小黑。


  不得不承認,這雙眼睛很美。


  也不得不承認,此刻慕淺被南城這副神情逗得心情很愉悅。


  夜半時分,月上中天,皎皎銀輝勾勒出椽簷屋下疏淡濃淺的陰影。四方城陷入一片沉睡的靜謐中去,偶爾從深巷中傳來的兩聲犬吠,輕悠悠的隨夜風蕩到城上空,片刻就消散開去,而後又是寂寂的風聲月影。


  房上無人,夜色又深,當真是偷襲暗算盜竊奸淫的好時節。


  慕淺曲腿斜坐在客棧房間內又舊又硬,少了一截腿的椅子上,一邊閑閑地喝著茶水,一邊嗑著南城買來的五香花生,儼然一副等人的架勢。


  突然,房上屋瓦輕響,有腳步聲迅速掠過,在隔壁房間突然停止。


  來了!


  慕淺的眼睛一亮,借著月色,像一雙夜半尋食的貓兒眼,帶著幾分誌在必得的狡黠。


  隔壁的房間當仁不讓住的是——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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