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江南煙雨
她弄不分明了,好像一切關於這一世,關於上官睿,關於鄭振鐸,全都是幻覺,像是一場長長的夢。
她還在這監獄裏,不曾出獄。
時光好像凝滯,她每一日都在監獄的窗戶向外看,月華如水,她睡過去,睡眠很輕,久了她幾乎就忘記了日子,隻在每天早上醒來看見太陽的時候用小石子在牆邊刻一道痕跡。
後來那痕跡越來越長,她沒事就會去數,有時候會數著數著忽然忘記了數到了多少,就又從頭數。
久了她從幻想李慕南會來救她,變成了想明白許多事,比方她到底是怎麽被抓進來的,越想越冷。
在監牢裏一個人久了,她會崩潰,在黑暗裏忽然流淚下來,而後拚命的去晃監牢的門,然而監牢的守衛見慣不怪,一切似乎習以為常。
再後來,她開始會跟自己說話,跟自己說不要怕,一定會過去,一定有人回來救她離開。
……
傅靜之緊緊閉著眼,她的手止不住的顫抖,兩世的記憶都混在一起,一樁樁一件件,她幾乎又要陷入崩潰。
“靜之!”
旁邊有人叫她,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緩緩的穿到她耳朵裏,一寸寸的真實起來。
那聲音一遍又一遍,熟悉又陌生。
傅靜之終於是睜開眼睛,茫然的抬起頭來,她看見監牢之中,有人在跟他說話,那人滿麵關切,那人眼神焦急,可那人竟然是李慕南的臉孔。
李慕南?
是李慕南沒錯,李慕南是典型的雍城人,看起來溫潤如玉,溫柔的如同春風拂麵,好像任何時候都不會動怒,眉眼李都有春日的氣息,膚白,人一好看起來就會像玉那樣吸引人的目光,說話更是溫軟,甚至很少有能生氣的時候。
“靜之你還好吧?哪裏難受你說出來,你能聽見嗎?是我,李慕南。”
她旁邊的人還在說話,傅靜之定定看著,聽著,隻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看錯了或者還是在做夢。
一切一定是一場幻覺,她又出現了幻覺。
怎麽可能呢?
李慕南?
他怎麽可能出現在她的麵前?怎麽可能出現在監獄裏?
更不可能的是他這樣溫柔的對她。
她都已經習慣了他在她麵前凝著眉,似乎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厭倦,心裏滿是白如薇,對她連敷衍都覺得負累的樣子。
她那時候多麽茫然無措,她不知道愛情為什麽會消散,她不知道她為什麽那樣執著決絕的去追求的愛情忽然之間就什麽都不是了,忽然之間她從他的珍寶變成了他的負累。
傅靜之的眸子有些空洞,定定看著麵前的李慕南。
她忽然唇角有一絲笑,笑的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玩偶,那樣木然而絕望:“我又做夢了……怎麽這麽可笑啊,李慕南竟然會關心我了?真是太可笑了啊。”
她麵前的李慕南聽見她說話,卻是怔了怔,麵上滿是心疼,伸手過來摟了她在懷裏:“你別怕,我在這裏,我一直會關心你,我們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
懷抱那樣溫暖。
真真切切的溫暖。
傅靜之微微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哪怕是夢境她也需要自己冷靜下來。
這裏並不是她在慶城的那個監牢,這裏沒有窗戶,這裏的窗下牆邊沒有她親手刻下的一道道痕跡,這裏所有的格局都跟她記憶裏的不一樣。
傅靜之拚力推開她麵前的李慕南:“你走開!離我遠一點!別碰我!”
果然,觸手是真實的力氣,麵前這個李慕南沒有像幻覺一樣消散,他的胸膛溫暖,被她這樣猝不及防的一推,他往後踉蹌摔坐在地。
“靜之你怎麽了?是我啊,我,李慕南,我是你的表哥李慕南,你還是我未婚妻子,我回來就是要跟你成親的。”李慕南清秀的臉龐看起來是急切,大聲的解釋著。
不是幻覺。
一切都不是。
李慕南怎麽會出現在她的麵前?還是在監牢裏?
傅靜之本能的往後縮,背抵到了監牢的牆壁才停下,指間微顫,緊緊盯著眼前的李慕南,厲聲:“你離我遠一點!別碰我!”
李慕南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看著這樣拒他於千裏之外的傅靜之,小心翼翼的問:“靜之?你是怎麽了?是不是他們對你做了什麽?我是李慕南啊!我不是壞人!靜之你別怕,我在這裏!”
傅靜之卻幾乎是冷笑出聲。
她反複的分辨這一切,確定這一切不是幻覺,她是真的跟李慕南在一起,可卻被李慕南這一句“靜之你別怕,我在這裏”逗笑了。
對她傅靜之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比李慕南更可怕?
一般的壞人還可以防範,李慕南這種一步步走到她心裏的人,卻在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狠狠捅刀子在她心頭上,她根本防不勝防!
傅靜之手不由的捏緊了一下,心頭遺憾,她這時候手裏竟然沒有槍。
不然她真的會直接開槍,她在這一世學會的東西就是用暴力來解決問題。
許多事,她已經不想再講道理,不想讓這些卑鄙無恥的人踩在她的心上為所欲為,她不想再去寬容大量,不想再去知書達理,她再也不想讓親者痛仇者快,她想帶母親去南洋,可如果這些人再如此,她就狠狠的報複給這些人看。
“李慕南,我跟你婚約已經取消,我們再沒任何關係,今生今世,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傅靜之厲聲。
她臉上有笑,可那笑容看起來那樣陰森可怖,李慕南原地站著不敢動,連聲說:“好好,你別激動,靜之他們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麽?你別怕,你不想說就不說,可你要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再辜負你。”
傅靜之聽著都覺得好笑。
上一世的許多場景似乎都在她眼前重疊而來。
火光之中,她一刀一刀的插在白如薇的身上,白如薇那樣絕望而不甘。
火光之中,她又拿著刀一步步走向李慕南。
李慕南的臉孔被火光映的有些橙紅的顏色,李慕南那樣呆愣愣的看著她,一動不動。
李慕南那時候看著她說:“靜之,我對不起你,我沒能一直保護你,是我辜負了你,我死有餘辜。”
這個男人何止沒能一直保護她?這個男人根本一直把她踩在地上踐踏。
傅靜之眼淚都掉落下來,在火光之中閃耀的如同珍珠掉落,可她手裏毫不留情,拿刀插在他的心口,他竟然沒有掙紮。
他的目光那樣平定,眸子那樣溫存,就好像他們少年時在江城每日早上他來叫她起床去溫書時候一樣。
兩小無嫌猜的年紀,他總是直接進她的閨房,她的睡姿極其差,他會輕聲叫她:“再不起床,老師要打手心了!”
她不肯起,每每遲到,他都是跟她一起。
兩個人一起在屋簷底下罰站。
江城多雨,雨滴沿著房簷的瓦片滴落,在青石磚的地板上砸出一個個小水坑。
那時候傅靜之年少,許多事並不懂得,於是會側著頭看李慕南,問:“你怎麽不早點叫我?早點我們就都不會遲到了!”
李慕南唇角就噙著笑:“你還怪我?我提早半個時辰去叫你,你也是遲到,我提早一個時辰去叫你,你還是遲到,有什麽分別?”
江城的雨,又溫又軟,如同江城裏那些溫柔的女子。
然而所有的溫柔裏麵,沒有傅靜之。
傅靜之招貓逗狗摜了,反倒是指責李慕南:“那你別來叫我啊!都是遲到你何必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