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13)
秦洵醒來已經入夜, 他緩慢睜眼,一時分辨不清身在何處。
他躺在床鋪上,四周昏暗, 點著的油燈靜悄悄曳出昏黃光亮,看光景是室內。感覺到床邊有遮擋似是坐著個人,秦洵動動脖子轉過頭去, 和齊璟擔憂的目光對上。
“醒了?”齊璟從被子下摸索到他的手握住。
秦洵木然看著他,半晌,他又把目光緩緩挪開, 望著適應黑暗後逐漸看得清明的床頂。
他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光景。
還在府門時,家仆的來報捅破了那層誰也不敢輕易觸碰的窗戶紙, 秦洵發顫的一瞬間隻覺自己的耳膜像是也同時被狠狠捅破, 劇痛之下他既失感官又失神智,仿佛被未現形態的驚雷悶棍擊懵了腦袋, 他感覺自己似乎在混混沌沌地朝那口棺材走過去,期間興許有誰伸了手拉扯阻攔他, 又或許並沒有, 他現在記不大清了。
他隻知當時視線裏確實看到了很多人都向他圍靠過來, 眼前是張張焦急的臉, 乍一看熟悉,腦子裏卻分辨不出誰是誰,好像他們又都成了陌生人。他們的嘴唇都在一張一翕飛快地朝他說著什麽,但秦洵一句也沒聽見,周遭失聲, 天地摒棄了最會惹人厭煩的喧囂萬籟, 施舍了一片是喜是悲都無法宣之於眾的、自欺欺人的沉寂。
秦洵當時腦中一片空蕩茫然的時候, 以為自己平靜又困惑, 但此刻醒來後看到守在他床邊的齊璟,他心裏又想,自己當時恐怕並不是平靜的姿態。
因為他徹底失去意識是被齊璟一記手刀劈在了脖頸。
他回想起的最後場麵是那口半進門的棺材不知在誰人的吩咐下,終究還是讓家仆抬進了將府大門,他好像正在旁邊人極力卻不敢太激烈的阻攔下執拗追趕,而後被騎馬匆匆趕到的齊璟劈昏,軟倒在齊璟臂彎裏。
天旋地轉間秦洵看到了外祖父林天,老人家在用疼惜的目光看他。
那時秦洵模模糊糊地想,他大概是晃眼了,這老人家滿頭花白麵色枯槁,可他的外祖父分明經年養生神采矍鑠,何曾有過這般老態。
他應該是昏倒後被齊璟抱回的洵園。
此刻夜深轉醒,秦洵沉默望著室內昏暗虛無處,齊璟一句輕聲問話沒得他應答後便也沒再出聲,隻收緊了握他手的掌心。
良久,秦洵啟唇,是想說句什麽,卻覺喉嗓艱澀發不出聲來,齊璟扶他起來給他喂了些水喝。
秦洵嗓子發啞:“……在哪兒?”
齊璟喉間一澀,壓了壓才答出話來:“靈堂。”
被這兩個字擊潰,秦洵終於滾下淚來。
他埋在齊璟懷裏,起先聽不到大動靜,齊璟知道他在落淚不止,而後漸漸能聽到他的抽泣聲了,乃至崩潰大哭,泣不成聲。
齊璟心疼他,卻知道言語無用,隻用手臂圈抱緊了他,任他抱著自己哭。
從晨到夜,所有人都避忌了提起與亡故相關的字眼,也沒有一個人言明棺材裏的逝者是誰,秦洵沒有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過直白的一句“威騎將軍林初薨”,但他心裏已經知道了,他在元晟十六年正月廿七這日與他的母親天人永隔。
從此再無望子成才的規訓,再無包容胡鬧的慈和,再無血脈相連天性所致的牽掛叮嚀,再無見證兒子一步步褪去稚氣明理懂事的含笑讚許,而秦洵遇事處世之時若有嘉舉或入迷途,也從此無處邀功、無人慧引。
因為他的母親離世了。
秦微之自二十二歲這年起,永遠失去了能溫溫熱熱喚一聲“娘”的資格,從今往後,喚這聲“娘”麵對的不再是自己容貌肖似的那位婉麗婦人,而是一塊刻其名姓的牌位,一座記其生平的碑銘。
從前與人相談時那一聲聲被親昵和自豪占得滿滿當當的“家母”,以後成了浸入懷思和傷悼的“先母”之稱。
秦洵痛哭了很久,漸漸止住後在齊璟的陪同下到靈堂時已近子時,守靈的家裏人正在安排換夜。
林秦兩家在林初之下的小輩基本都守了上半夜,這會兒除了秦洵和齊璟,還有幾個也剛來,秦家是秦洵叔父秦鎮川之妻,與林初平輩的女眷蔣氏,林家是林禕之妻莊氏,莊氏還扶著上了年紀的定國公夫人。
路上秦洵聽齊璟說,他父親秦鎮海和舅舅林禕都整夜守靈,小輩們則基本安排守的上半夜,祖輩們年紀大了,自己身子骨就已不怎麽靈便,又遇此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傷懷之事,還是就讓他們歇息之餘幫著操持喪事,別來守靈了。
外祖父林天本是執意要守的,但痛失愛女的打擊下,他上了年紀緩不過驟然翻湧的情緒攻心,在秦洵被齊璟劈昏不久,老人家跟著棺材沒走幾步,突然也直挺挺昏死過去,將府連忙差人請大夫來看,萬幸並無大礙隻待緩過後蘇醒,林天醒後執拗著非要拖身子來靈堂看一眼。
停靈三日裏尚不蓋棺,這一眼女兒遺容更是讓老人家悲痛欲絕,而後林天被眾人口舌說幹勸著先回去歇息了。
定國公夫人一見秦洵就顫著步子上前來把他摟進懷裏,還沒開口淚就先流下來了:“就剩你了,孩子,就隻有你了啊……”
她這一生以前朝宮女身份起始,先是看過了主子殷宛公主生母樂貴妃亡於行宮走水,後又看了殷宛公主的早逝,答應要好好照顧公主的後代,盼他們事事安順,望他們長命百歲,誰知自己都還未及入土,又眼睜睜送走了尚未過半百的公主愛女林初。
林初膝下子嗣極稀,隻有一個秦洵。如今這世上,殷宛公主的後代就餘下這麽一個秦洵了。
定國公夫人痛心又自責,自感有愧舊主所托,百年後無顏麵對,但她活到了這把年紀依舊還是低微出身的無權無勢,也知道自己就是安穩本分給小輩盡慈的命,缺少那翻弄權柄的聰明才智,於是又湧上一陣深深的無力感,這便愈發傷心起來,攬著秦洵輕輕拍打,淚珠落個不停。
秦洵聽出她逐漸哭得喘不上氣,怕她上了年紀身子遭不住,便又反去安撫她:“外婆,先回去歇著吧,這裏有我,我守下半夜。”
齊璟也說:“夫人保重身子,我陪著微之。”
舅母莊氏扶著定國公夫人,看了眼齊璟,對秦洵道:“公爺那邊也才醒來沒多久,婆母聽說你來靈堂了,非得也要來看看,看一眼你,也再看一眼姐姐。”
老太太今日一天傷心過度,這會兒又摟著秦洵大哭一通,顯見虛弱,卻強著不肯走,聽秦洵說要守下半夜,她也要留下來陪著,被眾人一番好勸才勸回屋去。
“父親和舅舅也回去歇息吧,下半夜我一個人守。”秦洵直直望著麵前的棺。
秦鎮海想說什麽,看看他木然的神色,又不知如何開口,目光一偏見秦洵側後方的齊璟體貼地做了個“有我”的口型,秦鎮海略一猶豫,還是眼神示意林禕跟自己暫時離去。
離去前秦鎮海張臂一攬,把兒子抱進懷裏拍了拍肩背:“你自己也保重身子,有什麽就讓人來喊一聲,放心,家裏人都在。”
不多時,靈堂隻剩下了秦洵和齊璟,以及無聲無息躺在棺中的林初。
秦洵隻上前看了一眼,來前剛止住的淚水又被陡然湧上的酸楚感衝出眼眶,齊璟輕輕攬住他肩。
這次秦洵很快把淚強逼了回去,斂成剛來時的冷淡神色。
男兒有淚不輕彈,秦洵自十歲往江南起就很少再為什麽事掉過淚珠子,突遭喪母大慟,是真到了傷心處。
隻不過哭除了宣泄情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對於成年人來說,連肆意宣泄情緒的資格也要被剝奪去大半。
林初是躺著棺材進家門的,命喪家門外,若是未開城門便已出事,那消息早就該送回來了,不至於匆忙之間讓將府哀迎一口棺材,所以應是見過皇帝之後出的事。
“給的什麽說法?”秦洵問。
“中毒。”齊璟略微用力閉了閉眼緩解幹澀,他自來到將府起就沒闔過眼,這會兒眼裏浮出了少許血絲,他回答秦洵,“城門剛開,母親呈上軍報匣子,突然毒發身亡,太醫都沒趕得上,隻能幫著殮了遺容。”
秦洵緩慢順著棺材走動,齊璟也跟上他的步子,見棺材中的林初平靜寧和,雙手交疊在腹上,壓住了她的那塊威騎令。
齊璟記得秦洵提起過,先前林初曾說“能把自己的令帶入墓塚,便是武將這輩子最大的榮耀了”。
齊璟想,這位大齊第一巾幗女將她做到了,此刻她的故人們卻都寧願她沒做到。
“太醫大致驗了一下,像是南詔毒物,非即發,推斷應是還在南境時毒種便已埋入體內了,現在南詔使臣的驛館被嚴密看守。”齊璟接著說,“不過我另外還知道些事,母親呈上的軍報匣子裏並非軍報,而是一塊平王的玄玉腰佩和一疊書信,但母親事前從未有任何中毒跡象,也從未說明匣中實物,所以這一路上就連關延年也並未察覺不對,我問他的時候,他都還以為那匣子裏確是軍報。關延年應是半點不知情的。”
秦洵清楚齊璟言下之意。
他的母親是自殺,該心裏有數的人,如今都有數了。
身為家人的他們能零零散散地推測出一些她的用意,但全數的、詳細的,恐怕隻在她和皇帝二人之間,他們想要得知,得等拿到她留下的那一疊書信——或者該說遺書。
“今日來過哪些人?”秦洵又問。
“都是家裏人,母親中午剛回來,外人還不方便來。”齊璟知道他想問什麽,“明日就要有人來了。”
明日,他們就能等到皇帝親自送來林初的遺書。
秦洵慢慢走回到棺前,跪下守靈,神色淡淡:“那等著吧,我等著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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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對自己的生活節奏預估失誤,醫院陪護的日子時間都是碎片化的,抽不出空碼字,而且這兩天我自己還眼睛發炎了,腫成青蛙,醫生讓塗紅黴素多休息盡量少對屏幕。
攢了幾天碼成一章,大家先湊合看一看,鞠躬抱歉(ㄒ-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