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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兆(6)

  二人回皇城的時候, 合一道長已經在幾日前離京回江南了。齊璟和秦洵偷了這麽久日子的閑,得回去赴中秋朝宴。


  秦鎮海嫌自家兒子總在人陵親王府上蹭吃蹭住怪沒臉的,中秋朝宴前兩天一個口信把秦洵叫回家,要秦洵朝宴時隨家裏人一同入宮。


  齊璟送秦洵回將府, 沒乘馬車, 在暑氣退去的秋高氣爽裏沿大道驅馬並行。


  齊璟從前不在身邊養馬, 出行習慣馬車來去, 隻有習練騎射時在馬場挑揀一匹看得過眼的,在住處正經養馬還是幾年前向皇帝討來送給秦洵的寶駒烏雲踏雪,今歲開春時烏雲踏雪有了一起在陵王府養膘的伴兒, 便是擊鞠賽時齊璟在上林苑騎的那匹白馬。


  當初挑中它騎著上場打擊鞠賽,不過是見它品相好身量俊,說細看倒也沒有,還是最後一天閑了,秦洵無意中發現這匹白馬靜時看不出, 疾跑過後四蹄竟紅如梅色棠色,初看還當是馬兒踩著什麽劃破蹄子流血,秦洵還趕忙叫了馬工, 一問才知是這白馬本就如此,待再靜下來, 四蹄的血色又會慢慢淡退了。


  秦洵覺得奇,齊璟見他感興趣,幹脆就把白馬也牽回了皇城陵王府,留作坐騎。


  這白馬確實俊, 奔跑時輕盈如雲掠, 四蹄如棠飛, 到了陵王府該得個主子給起的名兒, 齊璟看看它剛歇停下來血紅的四蹄,起了個跟秦洵坐騎烏雲踏雪相對的名字,叫做素霄壓棠。


  送人回娘家,齊璟順便在將府一同用了頓午膳,午後秦洵舍不得他早走,拉著齊璟陪自己回洵園多說會兒話。


  秦鎮海踏進洵園的正廳,就見兒子跟陵親王歪躺在同一張椅榻上小憩,椅榻本就不是正經睡覺的地兒,兩個大男人睡一張更顯挨擠,瞧著倒似秦洵親昵地窩進了齊璟懷裏。


  秦鎮海驚得步子都頓住了。


  “幹什麽呢!”


  跟著進門來的木樨連忙道:“將軍,公子午睡呢。”


  秦洵被他爹大嗓門吼醒了,掀了縫的眼模糊看到秦鎮海的人影,清夢被擾的起床氣冒上來一點,他皺皺眉,手一抬捂住自己耳朵,不想理人。


  倒是齊璟聞聲即醒,先起身理理衣裳相迎,喚道:“伯父。”


  齊璟起來了,秦洵隻好也不情不願地跟著起,他懶得站,隻坐起了身,不耐道:“秋乏啊,自己家自己房,我睡個午覺怎麽了?倒是咱們家什麽時候老子進兒子房連聲招呼都不用打了?”


  “你——沒規矩的樣兒!”秦鎮海差點脫口就罵,礙於齊璟在場,他憋了回去,揀了把椅子一坐,哼了一聲,“你老子這不是當你房裏就你自個兒。”


  要是知道齊璟還在,他肯定就會客氣些了。


  看秦鎮海坐下了,齊璟便也又坐回椅榻,坐下時還順手把秦洵垂到臉前的幾根亂毛一拂別到耳後,笑道:“午後沒走,來與微之說些事,一時倦乏就也在這睡過去了。”


  秦鎮海點點頭,“哦”了聲:“下回還是讓底下人給你收拾間屋子睡,家裏這混賬幹什麽都霸王性子,別叫他擠著你了。”


  齊璟笑笑:“不會,他挺老實的。”


  木樨遞來擰得半幹的手巾,秦洵擦擦臉,清醒了些,覷了眼父親臉色,心想還好是先前乏的時候懶挪窩,在正廳椅榻和衣歪身躺倒就睡了,這要是脫了衣裳睡內室床上,簾幔一拉,被褥一罩,還挨頭摟腰的,被老爹撞破了,怕是能當場驚得厥過去。


  秦鎮海略帶嫌棄看著兒子的懶散樣:“明日你祖父的老朋友們登門拜訪他,應就是中秋給他老人家送節禮的意思了,客人臨走國公府總要給點什麽讓帶回去,除了從前備慣了的那些東西,你祖父說想起你剛回京那年折騰的叫什麽‘六合酥’的吃食,雖說你這混賬親手孝敬的那盒不成樣了些,但原方子想來還是好的,所以叫人來話,國公府借你那方子一用。”


  “我當是什麽事呢,隨便叫個人來說一聲不就行了。”秦洵很想打個哈欠,但看看老爹的臉色,想著少招一句罵算了,識相地把哈欠憋了回去,“我那本江南菜譜原冊子估計在陵王府吧,不過之前偶爾會讓家裏廚房照著做點什麽來吃,應該有人抄錄過,問問看他們誰手裏抄錄過‘六合酥’那張方子,給祖父跟前人拿過去吧。”


  秦鎮海“嗯”了一聲,又冷哼:“當然不止為這事,我聽說你在你娘跟前讀兵書讀了好些日子,我當你是轉性了,才多久你又耐不住到處跑著玩,一回家來,吃了飯就躺、就睡,我倒要看看你這書是正經念了還是打馬虎眼,別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秦洵哀歎一聲,垂頭喪氣:“我的爹啊,你非要在你兒子覺沒睡好不清醒的時候來抽問功課嗎?”


  即使知道這混賬兒子隻在他娘麵前是個乖寶,跟爹跟爺爺都起碼帶了五成的故意疏懶,秦鎮海還是看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就來氣:“不長進還賴覺沒睡好,是不是還要賴你老子擾你清夢了?我看就是任你睡足個三天三夜,你這一腦子的漿糊也倒不幹淨!”


  秦洵對老爹的火氣不痛不癢,齊璟忙打圓場:“伯父,微之確實用功,在我那兒我都是看在眼裏的。他出去跑著玩其實是我的不好,是我上終南山忙裏偷閑一月,又怕沒個伴兒解悶,才叫他與我同行。我們今日起了大早回皇城來,想來他一路累著了,秋日又確實乏人,伯父不如等兩日,等他醒醒神收收心了再查他功課。”


  “也罷,這一路怕是沒少給你添麻煩吧。”秦鎮海剛要別開目光眼不見心不煩,就見兒子身子一歪,居然軟骨頭似的把頭靠上了齊璟的肩,他沒忍住,“你坐都沒個坐相!”


  秦洵懶懶道:“我一腦子倒不幹淨的漿糊,哪還騰得出空來琢磨坐相。”


  “你——”


  齊璟低眸,飛快地捏了一把秦洵的臉頰,斥他:“說胡話的精神這麽足,不如我替伯父查查你功課?”


  秦洵乖乖閉嘴。


  治住了兒子,又得安撫老子,齊璟抬頭看秦鎮海,笑道:“不查功課伯父也不妨多坐會兒歇歇,我們一個多月兩耳不聞窗外事,山上消息閉塞,不知長安城可有什麽事需與我們說道說道?”


  “倒也沒什麽,還是往常那些張家宴李家席的家長裏短,若非要說……”秦鎮海沉吟片刻,“北征軍一切順利,一次敗仗都無,北晏已經扛不住了,北征軍大約不久就能班師回京,我估算早的話入冬就該迎了,遲的話,應是也能趕在新春前。”


  齊璟點點頭:“照正常日子算,確實如此。”


  “歸城啊。”秦鎮海看著他,“我僭越在私下裏總承你一聲‘伯父’,那我便不憚與你說些更僭越的話,不論洛王有才無才、做不做決斷、出不出主力,也不論大齊敗北晏是不是輕而易舉意料之中,此番北征軍凱旋,最後被世人記住的唯二,一是‘洛王率兵親征’的名頭,二是勢如破竹一路無敗的戰局。”


  齊璟料著他還有後話,頷首等著下文。


  秦鎮海繼續道:“你看到你麵前的我,就該心裏明鏡,自古王朝便極重軍功,更別說大齊開國才二代,從前你監國攬士、製度修策,看似大權在握盡得器重,長安少說也有六成人拿注下在你這邊,到哪兒都壓過洛王一頭。但他一朝軍功傍身,再有身後那些不省心地給他添磚加瓦做文章,恐大有不同,扳回一局都是往小了說,往後他風頭壓過你來,都是沒準話的了。”


  照常理來聽,秦鎮海這番話似乎已經說完了,但齊璟突然有種直覺,直覺秦鎮海後麵還有話要說。


  他問了出來:“伯父可是還有旁事不便言明?”


  “不便倒說不上,隻是吧,唉,怕多事惹你嫌。”秦鎮海歎息一聲,難得淡淡笑了笑,“前頭北征軍將歸的消息算是準的,後頭這事,就純粹是道聽途說了,準不準沒法給你打包票,我姑且一說,你姑且一聽。”


  “伯父請講。”


  “前兩日下朝時候聽人嘴碎,說曲相想給洛王再做親事,他要插手,我猜該是他們那邊的世家姑娘,指不定還挺親。”


  秦洵睜開了疲懶的眼:“齊孟宣娶了人西遼公主才多久,這麽猴急,不怕下了人家金枝玉葉的臉麵,叫西遼鬧起來?”


  “不短不長也一年了,你當曲老頭子樂意讓外族人在洛王正妃的位子上長長久久坐得舒坦?”他肯正經說話,當爹的便不至於張口訓斥,秦鎮海瞥了他一眼,“此前早朝又議立儲,歸城或是你兩位兄長應是私下與你說過了,當日未成,陛下最後托口是洛王不在京容後再議,但在此之前,太極殿好一番劍拔弩張,新封的豫王薦了歸城,是說他愷悌君子大家之範,而吏部嚴斌業帶頭薦洛王,則提了一點,他說洛王有後。”


  這嚴勸酒還真是一針見血。


  齊瑄膝下有一子,雖不常帶出門現於人前,但誰人不曉這是當今大齊唯一的皇孫。盡管皇孫之母是低微侍妾出身,可皇孫皇孫,好歹也流著一半洛親王齊瑄的血。


  倘若這道聽途說的消息屬實,那就此推測,曲伯庸興許看不上這個皇孫,但不得不說“皇孫”是個幫大忙的存在,他定會想要齊瑄膝下多養子嗣,不過大概並不期待外族公主慕容淑的肚子,所以才蠢蠢欲動地想要給齊瑄身邊再添親信女子。


  子啊嗣的總歸一半當算作是齊家的家事,秦鎮海說破後有些不自在:“我就說,怕多事惹你嫌。”


  意思很明顯,齊璟這兒跟人齊瑄比起來,別說子嗣了,連婚姻大事都沒個一星半點的影兒。


  齊璟笑了笑:“伯父費心,這些事我自有考量。”


  “他就客氣兩句讓你坐下歇歇,你還真不走了,沒完沒了,說了一事又一事,都是些什麽時候不能說的東西,非趕著人午覺時辰。”秦洵突然很不耐煩,“動不動說我在外頭瞎跑著玩,或是在人家蹭吃蹭住,一天幾趟地催回家,真回了家卻連個覺都不讓安生睡,我看這將府是壓根就不想給我容身之地,巴不得把我擠兌著掃地出門才好!”


  兒子突如其來的火氣把老子嗆得一頭霧水,而後老子剛壓下去不久的火氣也重新冒上來,噌噌直竄。


  秦鎮海拍案而起,怒道:“我是造了孽讓你這混賬生下來帶把兒!你要是個姑娘,這副二五八萬的臭德行,我早早多備幾車嫁妝,倒貼人家也把你這尊瘟神送出去拉倒!還能留你在家跟你老子橫!反了天了!”


  齊璟頭疼:“伯父……”


  秦鎮海氣得連他也不再理會,一聲怒哼,拂袖而去。


  齊璟死活摁住的小的也是一臉氣,他哭笑不得。


  伯父啊伯父,我是不嫌,卻惹了你兒子嫌,齊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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