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兆(5)
至於曲伯庸為何事卜問, 卜出的是什麽卦,想來替其卜問的雲鶴道長就沒再告訴第三人,合一道長也並不知曉, 即便合一知曉,秦洵也覺得他並不會嘴上沒把門地再來告訴自己。
能把曲相卜過卦這事跟自己提一嘴,大概已經是看在廣陵先生的麵子,偏心一回了。
沒人明說,秦洵自己心裏也能猜中個幾分, 曲伯庸初夏來卜卦, 又一反常態地非把毫無經驗的齊瑄塞進北征軍, 估計是卜的此趟北征吉凶。
既然曲老頭子肯讓齊瑄摻和, 八成卜的結果是吉。
偶爾也不妨信一次當作消遣, 秦洵猜不久興許能等到洛親王大敗北晏,率兵凱旋的消息。
秦洵回去後說完見到了堂夫人的事,便跟齊璟玩笑似的也說起這事來。
堂夫人在太極觀中清修齊璟是知道的,但齊璟並沒有登門叨擾的打算,這趟終南山之行也純粹是帶秦洵偷閑避暑, 確實沒別的意思。
至於卜卦, 齊璟笑笑:“曲伯庸一直比較信這些, 你不知道?”
“我還真不知,那老匹夫平日老謀深算的,我以為他清醒得很呢。”
“我也是從前飯桌上聽二皇兄說起過, 據說是當年高祖還在時太子之爭,曲伯庸卜卦入哪方陣營, 結果應是我父皇吧, 而後他不就官至右相,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 自那之後他就比較信了。”
秦洵咋舌:“他那麽早就開始搞這些東西了,不是說卜問這事耗氣運嗎?耗卜卦人的,也耗問卦人的,修行道人尚能抵住,曲伯庸一個尋常的糟老頭子,也從不吃齋念佛講經修道,甚至我看他做的缺德事還不少,他氣運怎麽還沒耗盡啊,命還這麽硬呢。”
齊璟失笑:“你這麽說話不也缺了德了。”齊璟一刮他鼻尖,“你都說是糟老頭子了,何必再咒人。”
秦洵撅撅嘴,挨在他身邊坐下。
齊璟想了想,又翻出自己知道的東西細說來哄他:“我也隻是略有耳聞,聽聞卜問之道有規矩,不能一卦二卜,就是同一件事不能在兩位道人處分別卜問,也不能一載二卜,就是一年隻能卜一次的意思,其他大概還有什麽不能外道不能泄露天機不能逆天強改之類的吧,我也記不清了,還是年紀比較小的時候隨師父在這山上習武,偶聽小弟子說道的,當時就沒聽全。”
“我知道的就不多,你自然就更不知了,畢竟從前師父入宮講經布道你都一向不愛聽,總賴在家裏吃點心。”齊璟笑著說到吃點心,想起什麽來,打開抽屜拿出個紙包,拈了個什麽遞到秦洵嘴邊,“啊——”
秦洵下意識張口接了,酸甜口的糖漬桃幹,味道是熟悉的牡丹亭隔壁蜜餞鋪子。
秦洵眼睛一亮:“你什麽時候去買的?”
“不是我去,托了今早入城的幾位小道長帶回來。”齊璟把蜜餞紙包擱他手上,“吃吧。”
沒想起來的時候不知道饞,算算日子居然已經近一月沒怎麽吃著零嘴了,養生是養生了,嘴饞起來也有點熬不住,秦洵抱著蜜餞紙袋津津有味地吃,自己吃,也喂齊璟吃。
齊璟邊接受投喂邊繼續給他說:“雖然這門道裏頭的規矩瑣碎,不過細看之下也都還容易遵從,我猜照規矩來應該問題不大吧,否則若是太過勞神傷身不討好的事,為何有人如此熱衷呢。”
秦洵舔舔唇上沾的糖漬:“你從前都沒和我說過這些東西啊。”
齊璟有點無辜:“你也從沒問過我這些東西啊。”他用拇指抹掉秦洵嘴角幾點糖漬,“我自己也不會頻頻想起這些來,我不大關心這個——其實長安城裏到了我們這一輩人,都已經不大關心這個了,所以也少有人提,興許每逢師父或是雲鶴師兄、合一師兄他們入城時,會有人見了他們稍稍想起這一茬,過後也很快就忘了。”
確實如此,秦洵混跡長安城的公子千金圈,大家該上進的上進,該混賬的混賬,倒真沒聽誰無事提起這些神叨叨的玩意,秦洵甚至覺得,倘若誰在茶會宴席上拿這種事來一本正經說道,是要被混不吝的紈絝們毫不留情嘲笑的。
他喂了顆蜜餞給齊璟,齊璟抓住他的腕,頗有些流氓地吮了一下他指尖,笑著繼續道:“這個事啊,老一輩信的多些,就是曲伯庸他們那一輩的。知道為什麽嗎?”
都老夫老夫了,兩人本質上又都不是什麽放不開的人,一被挑逗就臉紅羞赧的青澀已幾近不剩,隻要沒到被摁進床褥間這樣那樣的地步,秦洵自認在耍流氓一事上不會落齊璟下風,不贏也起碼是打平手。
他就勢用濕潤的指尖摩挲齊璟的唇,笑道:“因為高祖?”
“嗯。”唇上酥癢得勾人,齊璟鬆開了他的手腕,算是在這場小交鋒裏認輸了,好笑地看秦洵那雙藍眸裏瞬間盛滿得意,“大齊發家其實不那麽體麵,高祖為堵悠悠眾口,難免要在一些事情上假托神道。”
就像秦洵那會兒跟合一說的,“難以服眾時借以傍身”。
即使前朝殷氏昏庸亂朝,即使昭告天下殷後主自愧讓賢,但齊高祖逼宮篡位取而代之的司馬昭之心,天下人能有幾個是蠢鈍如豬看不出來的。
古時先人都能來一出“大楚興陳勝王”,齊高祖怎麽就不能效仿一個“大齊興齊棟王”了,用輿論操控輿論就像一招以毒攻毒,且不提事後是否傷人或傷己,起碼在當時非常簡便且有用。
“是不是高祖他老人家先沒事卜卜卦拿卜問的結果撐場子,撐著撐著突然發現哎喲還挺準嘛,他慢慢就真信了,其他人一看,人家都靠這個坐上皇位了,這多了不得,跟著信啊,必須得信啊,占一占自己的命,卜一卜自己的吉凶,指不定也能飛黃騰達呢。”
“嗯,差不多。”齊璟笑著攬過他,讓他坐自己腿上,“所以高祖時期的老長輩們,或多或少都信一點這個。”
“聽說我外公還來卜過呢,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回頭算算日子,猜他是為了‘禦祖詔’,但也隻是我猜測,到底是什麽呢,我其實也不多好奇,不會專門跑去問他老人家。”
“太後也卜過。”齊璟道,“你知道是為什麽事嗎?”
問他?秦洵了然:“是不是跟我有關?”
“算是吧,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太後給你父母賜婚之前,為此事卜過一卦,得到的結論是,你父母聯姻可保林秦百年無虞。”
秦洵聽出了這裏頭的意思:“所以太後當時一定是把這結論告訴林秦兩家了,至少也是告訴了我娘。”
否則林秦不會那麽輕易就同意了聯姻,尤其是在林家阿初和平王齊舸多年的情分人盡皆知的情況下。
再往前倒倒,興許沒有這一卦,太後還不會強行拆散有情人亂點鴛鴦譜,畢竟舊年再有什麽恩恩怨怨,大家都已坐上了國母大臣的高位,做個事情還不至於跌份兒成這樣。
秦洵從沒在父母家人那兒聽聞過這一茬,大概也是家裏疼他,他畢竟是林秦聯姻的子嗣,雖說自小聰慧敏銳,沒人說他也能自己覺出點什麽,但若家裏人把他父母婚姻的諸多不甘不願直白地告訴他,難免要傷他了。
吃蜜餞吃膩了,秦洵放下紙包,端起桌上齊璟喝了一半的茶盞,把杯中另一半也給解決了:“我不信這些,從前沒卜過什麽卦,以後也不想卜卦。我確實相信人一生的際遇自有定數,但我不覺得提前窺探這些東西是件好事。世人動不動就愛說‘上天注定’,那上天要是真樂意讓你提前窺探這些東西,何不早早在你來到這世上時就把你這一生如何度過的統統塞進你腦子裏讓你知道?還用得著讓芸芸眾生都在未知裏一天天地慢慢過日子嗎?我看啊,就沒有什麽天注定一說,全憑自己做主才是。”
秦洵垂眸掰起手指頭:“再說卜問,卦象不論吉凶,總會給現下的人帶來壓根不必要的暗示和影響。你看,好比說,我卜了一卦,說我這事能成,我若成了,自然是說卦準,但我若是心裏想著卦都說了我這事能成,我還努力個什麽勁,隨便打發就好,指不定就因為我不認真,這事就砸了,這時候我要是怪卦不準吧,興許還要說是因為我知道卦象後不認真了,冥冥之中改變了什麽,最後才不成的,我還沒法反駁,因為我確確實實在知道卦象後鬆懈了。”
“反之亦然,卦說我不成,那不成自然也是卦準,成了呢,也能說是因為我太上進了又在冥冥之中怎麽怎麽逆天改命了。反正說來說去,有問題的總不是卦,那就隻怪我唄。”
他坐在齊璟腿上對著自己修長白淨的手指輕點,帶點撒嬌的語調,似侃侃而談,又似抱怨般碎碎念,齊璟鬆鬆圈著他的腰耐心聽他講,眉目間是隨笑意融開的溫柔色。
秦洵皺皺鼻子:“但我就不樂意了,成不成事都是我在其中費心出力,怎麽最後反倒要把功勞都歸給一個虛頭巴腦的東西,過錯全推給我呢?我何必要窺探且輕信所謂的預知未來,不如全看我自己的,我想成事,就傾我所能,成了是我自己本事,沒成也是我自己沒本事,這樣結果如何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
“這世上的人都沒誰能牽著我鼻子走的,那從沒見過麵的老天爺還想憑幾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吉凶之言使喚我?”秦洵推推齊璟肩膀,“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怎麽不是。”齊璟笑,在他白皙的臉頰上輕輕一捏,不敢捏重了,怕給他的小嫩皮留下紅指印。
得到附和的秦洵愉快地彎了彎眼睛:“我喝光了你的茶,再給你倒一杯去。”
他從齊璟腿上跳下來,拿走桌上空茶杯,去爐子邊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