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5)
楚慎行沉默在楚梓溪麵前良久, 雖說目光略微渙散, 並沒有在麵前少女身上聚焦,楚梓溪還是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出於禮貌,才勉強忍住了沒往後退。
秦洵嘴裏的糖塊已經融化了, 他把最後一口甜味的唾沫咽下去,輕咳一聲:“這個……”
齊淼忙搗了楚慎行一胳膊,低聲提醒:“慎行!”
楚慎行回神, 抱歉地笑笑:“梓……楚姑娘。”
他開口的瞬間心裏一別扭,就跟至今仍把曲伯庸稱作“右相”、把曲靈均稱作“尚書令”一樣,不願意顯得太殷勤,還是退回了該有的分寸。
沒有人喜歡總被別人背後指指點點說攀高枝占便宜。
“楚公子。”楚梓溪回完話,莫名覺得他們二人很滑稽, 一來一回喚的都是同一個姓, 甚至事實上的確沾親帶故, 彼此卻客套得堪比外人。
“右相今日要事纏身, 不便前來赴宴,讓在下給楚姑娘帶個話, 自楚姑娘入長樂宮伴太後左右, 你們祖孫二人有好些時日不曾見過麵, 右相很是想念楚姑娘, 令堂近日情緒穩定, 還能回些意識, 偶爾會念叨起楚姑娘, 想來也是思念了,不知楚姑娘這陣子可得閑,給太後她老人家告個罪,回右相府走動一趟。”楚慎行原原本本地複述讓他帶來的話。
曲右相得知他被秦三公子親自下帖邀請赴宴,便給他交代了這麽一件事,若非,以他的性子,絕不可能無事主動來與右相的外孫女搭話。
他有時對人情世故知曉得並不那麽通透,不出紕漏往往是因為他本就習慣把每一場交談都短短收止,但他也不是真就不懂看人眼色,這年方十八的千金小姐身上並沒有多少千金小姐的嬌俏天真,看誰都掩不住眼底淡淡的警惕,看他和他父親這兩個半路混入他們家門的陌生人時,眼底的警惕色隻增不減,他不至於湊上去自討沒趣。
不過右相通過他的嘴傳達給楚梓溪的這番話,他當初受命時就隱約覺得不對勁,這會兒自己再一個字一個字複述出來,似乎把這些字音放齒間咀嚼得稍微透了些,不對勁的味道愈發鮮明。
楚梓溪驟然不自在的臉色佐證了他的猜測。
大家族裏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楚慎行心裏有數,自知被強行推出來當了一回姑娘麵前的惡人,但也無可奈何,就算他更早意識到不對勁,他也沒膽對著曲相那張臉說出一個“不”字。
楚梓溪很快收整好情緒,斂眸給楚慎行道了聲謝。
楚慎行突然又有些不忍心。
他想找話把方才令她不快的話題帶過去,卻又愣愣地想自己和對方的的確確沒幾句適合拿出來說道的共同話題,左思右想,他隻得提起楚辭:“長琴他……我們當初來長安前跟他見過一麵,他在江南驚鴻山莊習武,還未學成,所以並未與我們一道回京,他……他平日很掛念你,我當時問他有沒有什麽東西或是什麽話需要我帶給你,但他好像自己會和你互遞書信,所以也沒要我做什麽。你以後要是……要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找我。”
他帶點結巴地把一通意思表示完,麵前俊秀的姑娘卻隻是不起波瀾地再度給他道了聲謝。
楚梓溪悄悄拉扯了一下身旁秦洵的衣袖。
秦洵剛含化了第二塊糖,感覺到衣袖被拉扯,他了然楚梓溪想央他打發了麵前這位,他心想楚家這兄妹倆不愧是龍鳳胎,性子不同,喜好倒是大差不離,以前楚長琴看楚慎行不順眼,現在楚梓溪也看楚慎行不順眼。
他剛要開口,餘光就瞥見人影,直覺告訴他來人是衝著他們,挪了目光一瞧,他的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準。
目光收回前還被他特意從齊淼臉上繞了個彎,人家這遠親近鄰來相聚,果然不該有他們兩個外人插話的份兒。
秦洵低聲提醒楚梓溪:“尚書令。”
楚梓溪應聲鬆開了他的袖子,對來人輕聲細語地福了福身:“舅舅。”
這一聲入誰的耳,都能聽出與方才對外人見禮時完全不同的親近意思。
小宴可以懶得敷衍,秦三公子及冠這種大宴,曲家還是得派人來的,畢竟洛親王和陵親王二人都還兄友弟恭,他們這些王黨背後的朝臣,也不宜在現下就放上台麵地劍拔弩張。
曲靈均簡直就是曲家的外交大使,什麽曲老頭子不高興應付的場子,都會打發曲靈均出來,不過轉念一想,除了曲伯庸本人,曲家上得了台麵的子弟也隻有曲靈均了,曲伯庸自己三個女兒亡的亡瘋的瘋,餘下一個是連當父親的都不方便隨意使喚的中宮皇後。侄女曲馨不喜出門與人打交道,整天隻會把自己關在家裏當貴婦,要是任由小一輩的曲赫那個被慣壞的崽子出來亂得罪人,長安城與曲右相不對付的人恐怕能成倍往上翻。
曲靈均為人不錯,這幾乎是公認的,楚梓溪在右相府最能放下戒心親近的人,除了不常露麵的外祖母堂夫人,就隻有這位舅舅了。
不僅是她,她的兄長對舅舅的印象也不錯。
楚辭自從遠去江南,不再需要直接麵對長安城形形色色的麵孔,除了他的母親和妹妹,他的家信中幾乎對每個提及的人都是生疏地稱呼著,要麽直呼其名,像對外祖父曲伯庸,要麽揀著官職或封號來說,他好似將自己扯出了長安這塊土地,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保持恰當的距離,極力令自己提起他們時保持足夠的客觀和理智。
連一向會吩咐府裏照拂他們的外祖母,楚辭都很客套地稱作“堂夫人”。
曲靈均在楚辭的家信裏是曲家的例外,楚辭沒有親昵地喚他舅舅,卻去姓稱了他的表字,楚梓溪至今記得兄長的某一封信裏寫過這麽一句:“饑寒冷暖,靈均可托。”
若是她在生活用度上有什麽麻煩,她可以去尋求曲靈均的幫助,她的兄長認為在這樣的事情上,曲靈均可以讓她靠得住,但楚梓溪不傻,“饑寒冷暖”就是“饑寒冷暖”,也僅僅止於“饑寒冷暖”,再多的,兄長就沒有允許她了。
不可否認,曲靈均這位舅舅,在平日還是給了寄人籬下的姑娘不少安全感,尤其是在她剛好需要的時候。
譬如此刻。
簡短的見禮與寒暄過後,曲靈均安撫剛剛受驚的少女:“梓溪過幾日得空回右相府一趟吧,不為別的,就探望你母親,方才慎行應是與你說過了,你回頭請示了太後的意思,看定在哪天,提前知會舅舅一聲,到時候舅舅去接你。”
“舅舅去接你”五個字給了楚梓溪一顆定心丸,有曲靈均陪著,她本能地覺得安心。
曲靈均看向秦洵,大概是覺得既然在這兒私下碰了麵,總得對壽星說兩句表示表示,他笑道:“及冠可是男子人生一件大事,秦三公子一表人才,將來定前途無量。來前尋思了許久該給秦三公子送點什麽賀禮,金銀珠寶上將軍府素來不缺,送那些未免俗套了些,思來想去挑了幾卷古籍,從前觀公子模樣,對文作似乎是有些興趣的,望不嫌棄。”
秦洵一邊謝過他,一邊回想自己從前那些吊兒郎當的行徑,究竟是哪一點看起來自己對文作有興趣。
腦海裏過濾了半天,也隻能想到很可能是從前閑得慌,碰巧在科舉殿試那一年混進太學裏試前考核的場地,給了曲尚書令誤解,以為他秦微之很愛讀書。
一來關係不算熟,二來旁邊還有其他人,秦洵要這個麵子,他放任了這個美麗的誤會。
再說,真要說他愛讀書也沒哪兒不對,雖然他愛讀的都不是什麽正經文作,而是諸如《霸道王爺愛上我》之流。
休息得告一段落的許言秋挽著其母許夫人的手臂過來尋夫,許夫人竟還認得秦洵,驚喜萬分:“秦大夫——啊不,秦、秦三公子……”
圓臉和善的中年婦人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舊時稱呼尷尬,秦洵笑著點點頭:“許夫人,好久不見。”他又衝許言秋笑了笑,“許小姐的身子如今看來已大好了。”
“是呀,可多虧了白老和沈大夫。”他搭話,許夫人很快拋了拘謹打開話匣子,展開笑顏,大致說了一番近些年驚鴻山莊的大夫是怎麽細心給女兒調養,女兒又是怎麽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的,末了她道,“秦三公子,我們秋兒在長安沒個沾親帶故的人,日後孩子們完婚,我和她爹回江南去,她除了夫家,也就真不認得旁的什麽人了,長安的大夫我們沒瞧過,心裏啊始終沒個底。這樣說恐怕唐突了,但,日後若真有個萬一,可否……可否勞秦三公子得閑瞧上一眼?白老的後輩,我們心裏踏實呀。”
可憐天下父母心,許夫人明知對長安的世家公子提出這樣的請求萬分失禮,卻掂量再三,還是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