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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4)

  等秦洵暈頭轉向地從老爺子們的念叨裏逃出來,目光四下一掃沒看見齊璟, 心知這位標準“好兒婿”定是又去他祖父外祖老爹娘親叔父舅舅等一眾親朋好友麵前挨個兒賣好去了。


  那就不用刻意去找了, 根據經驗,就算找著了, 秦洵也得陪著齊璟挨個兒賣好,指不定還要被某些看見他就煩的長輩們揪住訓兩句,這“某些長輩”以他祖父為首。


  於是好巧不巧,秦洵與正對他幸災樂禍的齊淼剛好都瞄到了賓客堆裏有些格格不入的楚梓溪。


  “梓溪。”秦洵上前。


  楚梓溪回過身,大概是在今日宴會上難得碰上熟稔些的人,她為秦洵這聲招呼顯而易見地放鬆下來:“微之哥哥。”


  楚梓溪父親去得早, 母親又隨之精神失常, 右相府沒誰會在應酬時把她一個外姓女眷帶出去露臉, 她白擔了個“世家千金”的名頭, 幾乎從小就與長安的交際圈隔絕, 除了在禦書館女苑念書時與三兩同窗的姑娘有過交集, 長安的公子千金們她連臉都認不熟幾個,更遑論今日宴席上那些年長的賓客, 這會兒宴還未開席就已令她惶惶不安, 她左看右看,不知當往誰身邊靠近些, 隻好一個人尷尬歇在角落裏, 直到秦洵出聲喚她。


  秦洵看出她不自在, 把方才從某一桌順走的一把糖塊分了兩個給她, 自己剝了一塊含在嘴裏, 以一種尚且缺少“及冠”意識的散漫姿態聳聳肩,笑道:“這種場合就是這點不好,認識的不認識的全擠在一塊兒,方才一路過來互相見禮的那麽多人,沒幾個我叫得上名字的,可我還是得個個都笑臉相迎,純粹是流於表麵地走個過場,累人。”


  楚梓溪笑笑,很小聲地說了句“我以為你們都認識”,也剝了塊糖,慢慢送入口中。


  秦洵看看天色,又向端著果盤路過的家仆問了時辰:“緋緋和綰綰估計得晚點過來,剛才叔父讓人來遞話,說綰綰又鬧肚子了,那丫頭從小腸胃就不大好,沾點不對勁的食物就容易出岔子,待會兒你們玩的時候稍微看著她點兒,別讓她亂吃。”


  楚梓溪點點頭:“謝謝哥哥。”這意思換個說法也就是在告訴她,等秦家姐妹倆過來會讓她們陪著她。


  先前秦洵比齊淼離楚梓溪近,先一步來搭話,齊淼身邊又有個楚慎行,叫著一起或是拋下兄弟去搭訕姑娘,似乎都不那麽妥當。


  齊淼便隻隨口道了句:“太後把楚姑娘留在了宴席上啊。”


  楚慎行:“是那位名喚‘楚梓溪’的姑娘嗎?”得到齊淼點頭的回應,楚慎行竟比他還積極,“我去與她打聲招呼吧。”


  齊淼腦子還沒反應,步子已經下意識隨他走過去。


  長安的門門道道齊淼都還沒完全理清,千裏之外的那些沾親帶故就更不在他知曉範圍了,齊淼此前不曾細思過楚慎行和楚梓溪之間的淵源,隻在楚勝雄做了曲家女婿時偶然想起,長樂宮伴太後左右那位同樣姓楚的姑娘,也是右相府的家眷,而且要比楚勝雄楚慎行這父子倆更名正言順。


  至於是碰巧都姓楚,還是當真有什麽親緣關係,齊淼不曾聽人提起過,他也不想在人前對此事表現出過盛的好奇心,畢竟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這裏頭若是真存在那麽些有意思的小道傳聞,長安城一群酒桌上胡話連篇的二世祖們會從不在他麵前揀出來說道,隻能是他們多少還剩點把握分寸的意識,刻意避免在他這位“齊”姓人士麵前提起不該多嘴的往事。


  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甚至恐怕在那些事裏,上頭那位的所作所為都難輕言定是非。


  齊淼腦中飛快地過了一遍,人已經隨楚慎行站在了楚梓溪和秦洵麵前。


  含著糖塊的秦洵和二人見禮,遂與齊淼目光一對,麵麵相覷。


  楚梓溪不明所以,原以為是常被太後喚去長樂宮的襄王世孫有事找自己說,等了半晌沒聽齊淼出聲,她後知後覺,找自己的應該是世孫殿下身邊這位。


  楚慎行的相貌她還是有印象的,不久前右相府曲馨再嫁,右相府差人來長樂宮把她接回去一趟,喜宴上楚梓溪與這位新增家族成員互相都拘謹地打過招呼。


  事實上在很久之前,她就聽說過楚慎行與他父親楚勝雄的名諱——她遠在江南的同胞兄長楚辭這些年會不間斷地給長安來信。


  兄長的來信向來隻談家常,一般都是道自己近來安好,問她和母親近來可好,別的不愛多提,敏感的朝堂和錯綜複雜的世家關係更是一個字都不會涉及,還是許多年前,在兄長字跡尚顯稚嫩的一封信中,提起過江南平州有一脈旁係親族與他見過麵。


  江南楚家的存在,僅僅在那一封信中被楚辭一筆帶過。


  這世上了解楚辭的人應當不算多,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楚梓溪自認能排在靠前的位置,她的兄長性子較為孤僻,能處得來的人不多,所以難得處得來的那麽幾個,他與他們往來會相對頻繁些,在給妹妹的家信中也會隔三岔五提上一嘴。既然是親戚,倘若相處得好,兄長不至於隻在早些年不鹹不淡提過一句。


  楚梓溪麵對楚家父子時,陌生之餘,難免懷了些警惕。


  楚慎行打心底裏也並不願意主動與印著“曲氏標簽”的新親戚們打交道,他的父親被提拔來京,謀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在楚慎行看來,已經足夠了,他不理解父親為什麽要與位高權重的曲家扯上關係,扯上的還是姻親這種萬事都撇不清的關係,牽扯進權臣們的風雲詭譎裏,動輒賭上仕途乃至生死,究竟有什麽好的?為什麽就不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在這對長輩大婚前夕,楚慎行實在壓不下心煩,第一次對父親表示出反抗。


  楚勝雄回應他的是厲聲喝止,直到把本就性子怯懦的兒子駭到閉嘴收言,他才又換回往日嚴厲中卻帶慈愛關切的模樣,先為自己的失態發火道了歉,稱是兒子如此不理解自己,自己太過痛心,一時沒能控製好情緒。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自己可都是為了他的未來著想。


  父親說話的語氣非常和藹:“慎行啊,你想想,將來你也要吃長安的官飯,憑什麽你的飯就得不如別人的香?你生母已經走了,為父的年紀也還不算長,你呢,雖說成了人,也還未成家,說到底,不過還是個孩子,再擁有一位疼愛你的母親,一個與你年紀差了幾歲但能與你作伴的兄弟,難道不好嗎?”


  父親拍肩的力道不重,楚慎行卻像是挨了悶棍,被他拍得發懵。


  父親還在繼續與他說話,語調愈發緩慢:“慎行啊,你在長安這麽久,跟官家子弟打交道不少,有沒有聽他們提起過自己的母親?他們的母親可都是哪家的大家閨秀?你難道就不想和他們平起平坐?不想和他們一樣,擁有一位出身高貴、知書達理的母親嗎?”


  父親說著說著,笑意慢慢爬回了嘴角,眼底卻反而一點一點地冷下去,與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鷙和瘋癲混雜糾纏在一起,逼得楚慎行幾乎要哆嗦起來。


  他猛然想到什麽,嘴唇都抖顫了:“母親……”


  “你母親若泉下有知,也是望著你好,她定會體諒我們父子的。”楚勝雄截斷了他吐出的兩個音節,繼而又笑起來,“所以慎行啊,咱們父子可不能讓你母親失望。”


  楚慎行喉間“咕咚”一聲,惶然吞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關於生母死因的疑問。


  那天他臨走時,父親突然又叫住了他,輕描淡寫地告訴他,等做父親的辦完喜事,兒子的婚事也不宜拖遝太久,開春天氣暖和些,就讓人去江南把他未婚妻許言秋接過來。


  這是懲罰嗎?楚慎行渾渾噩噩回房時反複思忖,原本在他們家都快被遺忘的這樁婚事,突然如此急迫地給他提上日程,明明父親也並沒有很滿意那位多愁多病的準兒媳婦,難道就因為自己不知好歹地忤逆了父親一次,父親在教訓他、警告他,是要讓他知道,父親的慈愛永遠隻會給聽話的好孩子。


  曲馨並不是什麽知書達理的母親,出身高貴倒是真,正因此,她帶了一身的貴婦毛病嫁來楚家父子的府邸,才一起生活了沒幾個月,家裏上上下下都已經被她挑了幾輪刺。楚慎行想起玩得不錯的京城子弟當時安慰他說曲馨“深居簡出”應當不難相處,他想,這等“深居簡出”,他巴不得後母出去與富太太們大聚小聚。


  曲赫更不用說了,別說兄弟作伴,他壓根用鼻孔看楚家父子,甚至都不願意隨母搬來楚府居住,依舊生活在家大業大的右相府中,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看不起楚家父子攀他們高枝占他們便宜。


  卻也無話反駁,從各個方麵看,他們可不就是占了人家便宜,楚慎行苦笑。


  他想起那天質問父親時得到的解釋,父親問他難道不想嗎?

  他心說,他不想的,他隻是不敢,至少眼下,他沒有勇氣再忤逆父親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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