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3)
冠禮前, 秦洵得到了父親的一個擁抱。
甩開了矜持而無謂的長輩姿態,秦鎮海給了兒子一個張臂敞開胸懷、毫無保留的擁抱。他是個偉岸的中年男人,懷抱自然也是寬闊踏實、沉穩有力的, 像任何一位有本事的父親一樣,給了他懷裏的孩子“父親可以遮風擋雨”的安全感。
秦洵不清楚自己繈褓中的嬰孩時期有沒有被父親抱在手上過,總之自記事起,他的父親很少與他有肢體接觸, 頂多他十六歲回京後關係緩和,父親時常拍拍他的肩背, 親近歸親近了些, 卻總覺得或多或少缺了“父子”這等關係應當表達出的溫情——拍肩這種男人之間常有的舉動,秦鎮海拍他的兒子和拍他的沙場戰友時沒什麽不同。
再不抱一抱, 等今日行完冠禮, 秦洵就成了大人, 秦鎮海這輩子都沒法再抱到“孩子”時期的三兒子了。
他的三兒子像是天生反骨,總不愛聽話, 再加上他這做父親的從前也並不那麽稱職, 幾乎一直在兒子那討不著多少好,這麽些年了,不吵不嗆好言交談的時候屈指可數, 直到光陰一日複一日,轉眼兒子都要及冠成人, 父子倆才生疏又笨拙地慢慢喚起骨血裏天生就該存在的親昵。
冠禮要照流程來, 無數雙眼睛都盯在主角身上, 一國之主都親自到場,由不得秦洵散漫,他規規矩矩地走完了整個冠禮流程,直到頭頂增了發冠的重量,對於初及冠的秦洵來說陌生又有些奇異,他知道冠禮也該收尾了,這才悄悄吐了口氣。
他飛快地覷了眼觀禮的齊璟。
比他早一年及冠的齊璟今日自然是束發戴冠,還難得穿了一身深色衣裳,這樣的儀容在氣度上給齊璟整個人平添了幾載的歲數,甚至落入秦洵一雙澄穆的藍眸裏都顯出幾分陌生感來。
他掐著時辰起床,出門的整個過程都不怎麽得閑,沒能仔細欣賞他賞心悅目的夫君,這會兒在冠禮上做小動作偷看,秦洵不得不對著他的色心承認,早已互相熟悉身體每一寸的枕邊人偶爾換一換風格,的確會讓人眼前一亮,熟悉至極卻又略微陌生的奇特觀感勾得人欲罷不能。
齊璟察覺了他的偷瞄,身形稍稍一動,腰間被深色衣料襯得愈發顯眼的龍案環佩聚了一瞬的光,在秦洵目光裏一晃,刺了下眼,秦洵順勢斂眸,斂下眸裏不知會不會被旁人瞧出名堂的名為“好色”的情緒,也斂下恨不得當場拋了這些繁瑣的禮儀、撲過去使勁嗅嗅齊璟氣息是否也不同於往日的衝動,中止了在此時並不恰當的時候他和他男人短暫的色授魂與。
齊璟的常服大多是白底,要不然也是淺色,跟秦洵偏愛紅色一樣,齊璟似乎天生就更偏愛淺色,他僅有的幾件深色衣裳,都是備著應付莊重場合的。
大齊以玄為尊,以深色為貴。齊璟的身份,有些場合他並不適合穿淺色衣裳出席。
但這個“適不適合”的說法也是微妙,究竟“適不適合”還得看齊璟自己心裏作何掂量,他覺得適合就適合,他覺得不適合就不適合,不過是好事者喜歡從中揣度他的親疏態度和看重程度,簡而言之,“適不適合”其實全憑他陵親王心情。
好比說齊璟並不是經常佩戴他那枚隱含了皇帝偏心的龍案環佩,上一次還是去年的二月十四,齊璟他自己及冠的時候。
陵親王今日的心情應當不錯,待秦三公子乃至他背後的林家秦家,應當也是又親厚又看重,這是冠禮上的好事者們從陵親王今日儀容裏咂出的味兒。
皇帝和太後果然在冠禮結束便離開上將軍府,晚上秦洵的生辰宴,皇帝讓白貴妃帶著七皇子齊琛來赴宴,太後則在回宮前把貼身宮女楚梓溪留了下來。
皇帝臨走前把齊淼叫到跟前說了幾句話,大意是秦洵的生辰宴賓客眾多,長安城的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官家子弟來得不會少,若是遇著投緣的盡管結交,長安這兒怎麽說也是他祖籍,就算到他這一輩從小沒在長安生活過,也不必太拘謹了。
齊淼一一應下,謝過了皇帝,和將府的主人及眾賓客一起送皇帝出門乘上回宮的馬車。
他想起偶然一次祖父沒避諱著他,冷哼的一句:“早知道齊棟齊端這父子倆一脈相承的不是東西,當初說什麽也不會把你二叔過繼了去。”
他那個素未謀麵的“二叔”,便是在上一代皇位之爭中落得慘敗的平親王,他在長安的這些日子,一次也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封號。
虎狼之地,所言不虛,齊淼對著遠去到幾不可見的皇帝馬車歎了口氣。
晚宴時來上將軍府的賓客果然比冠禮時多,且多出來的大部分是皇帝口中“年紀相仿的官家子弟”,比起長輩居多的冠禮,晚宴的氣氛輕鬆閑適不少。
齊淼也見到了他在長安最誌同道合的友人楚慎行,今日對方攜自江南來京不久的未婚妻許言秋一同赴宴。
這位摔碎了長安城無數如意算盤的許千金並沒有生一副那些人揣測的狐媚子樣,相反,她上了脂粉的臉依舊掩不住一絲病懨懨的氣色,好在她喜歡麵上含笑,氣質溫柔無害,看起來不至於顯得了無生氣。
未婚夫妻二人與齊淼互相見禮。
許言秋似乎撐不住久站,又或許是自知不便打擾未婚夫和其友人的交談,沒寒暄幾句便由婢女扶著去尋母親——據說許千金身子不好,其母不放心,是陪著她一路從江南平州入京來的,等喜宴辦了,女兒真正嫁入夫家,許夫人再與到時來參加喜宴的平州知府許文輝一道回江南。
許言秋身子不好,行走時最好挨著人借力,但這對未婚夫妻自始至終沒有挽過手,許言秋一直是由她帶來京城的貼身婢女攙扶,要說是還未過門注重禮節,倒也說得過去,隻是在許言秋沒多少留戀地給她夫君和陌生友人道“失陪”時,楚慎行也沒多少挽留地淡淡點頭回了聲“好”,兩人這不冷不熱的相處,齊淼眼皮莫名一跳。
楚慎行曾經問過他一個非常俗的問題,俗到被說書人娓娓道來的每段才子佳人愛情故事裏,幾乎都會有這麽一個單戀的傻子會問這個問題,還是去年七夕雅會時楚慎行問的他——“愛的人不愛自己如何是好”。
雖然俗得讓人要掉下巴,但齊淼驚訝過後,還是認真回答的他。
“我自己沒經曆過多少,隻稍微讀過些詩作文章,我瞧文人不少都喜歡把‘愛’說得偉大無私,但那得看是什麽‘愛’了,倘若是‘愛情’,私以為,其實該是自私的,要兩情相悅,也要一心一意。你愛誰,要麽是在討要回應——希望對方給你‘愛回來’,要麽就是在作出回應——你在給愛你的人‘愛回去’。若是始終沒有回應,你卻還在愛,那這就不適合稱作/愛,這大約是你的牛角尖,和對方的不勝煩吧。”
齊淼直覺,楚慎行當初那話裏“愛的人”並不是他今日偕同的未婚妻。
他識趣地沒有提起這一茬,隻道:“在長安的日子說長不長,宴席吃過多少場我都快數不清了,今年年底我得帶著幾個兄弟回襄州,在此之前,應該還能喝上慎行的一杯喜酒?”
楚慎行點頭:“家父的意思,會在今年之內讓我成家。”
齊淼突然笑了:“慎行啊,不知你發現過沒有,你說話總愛提起令尊,看樣子令尊對你管得很嚴厲啊。”
大概是最近和秦洵那無法無天的敗家玩意混一起的日子多了,再一見楚慎行這副謹慎規矩的模樣,齊淼莫名有些好笑。
楚慎行沒咂出他話裏玩笑的味道,回話依舊一板一眼:“家父平日確實管教較為嚴厲,不過父親萬事都會為我考慮,我自是不當忤逆他,況且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是要遵從的。”他奇怪地看了齊淼一眼,“世孫殿下這樣說,是有自己的想法嗎?”
齊淼一愣:“我?”他不知想起了誰,笑得竟有一瞬間的不可言說,“我……我吧,我平日其實也挺聽話的,不過我家長輩管我相對寬鬆些,哪天他們真跟我強硬起來,我指不定還聽不聽話呢。但我肯定會比他聽話。”他下巴示意著往今日壽星的方向一點,笑道,“秦微之,那可真是我見過最沒法管的,叛逆,管不住,據說秦上將軍挺頭疼的。”
令長輩頭疼的秦壽星正被幾位跟他祖父同輩的“爺爺”苦口婆心地輪番教誨,什麽“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什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什麽“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看著他長大的老爺子們力勸已然弱冠之齡的小兔崽子收收以前那不成器的臭德行,恨不得他立刻就洗心革麵發奮圖強光耀門楣流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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