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
事實證明秦大公子並不會把親弟弟的狗命放在心上, 他第二天就把秦洵賣了。
鬼知道他賣弟求榮都從齊璟那兒撈到了什麽好處,反正秦洵發現王府書房裏那支做工精良的新毫不見了,他記得沒錯那是匠人們今春新做的,照著齊璟親自繪出的樣圖, 別致得很。
他風風火火地衝回家, 對著淮園裏緊閉的屋門連捶帶踹:“秦子長!你有本事坑你弟, 你有本事開門啊!你別躲裏頭不出聲, 我知道你在家!”
淮園裏的家仆們個個張著兩手, 勸也不敢勸,拉也不敢拉, 戰戰兢兢望著都快及冠的撒潑祖宗。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總算忍不住開口:“三公子, 大公子真的不在家……”
秦淮不在家, 倒是把秦鎮海驚動了,當爹的聞訊而來,板著一張臉,用渾厚的大嗓門吼他:“幹什麽幹什麽, 你拆家呢?反了你了!”
秦洵有苦說不出, 畢竟他沒辦法和他老爹解釋,這麽一起牽連了他、齊璟、楚慎行、秦子長四個人的糾紛,到底是什麽樣的來龍去脈。
於是秦洵氣勢洶洶地來, 灰頭土臉地去。
繞路去集市買了點小零嘴, 秦洵滿載而歸。
齊璟霸占了他的秋千, 抬眼看看他, 又把目光垂回手裏翻開的書頁間:“去哪兒了?”
秦洵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堆在旁邊石桌上,過去挨著齊璟坐下,秋千輕輕一晃。
“去買好吃吃啦。”他蹭了蹭齊璟的肩。
齊璟忍笑嗯了一聲。
孩子帶多了,秦洵有時改不掉哄孩子時用疊詞說話的習慣,語調也會放得又軟又糯,奶聲奶氣,聽得人不自覺想搓揉他的臉。
秦洵低頭瞥了眼他的書。
一如既往,齊璟讀的書類不是治國策就是詩文集,後者還好,秦三公子偶爾也有風雅之興,前者可就枯燥晦澀得很,秦洵看一眼就要眼睛疼。
他還是喜歡津津有味地抱著他的狗血話本子。
最近這一年,秦洵是三天一小休,五天一大休,老老實實去聽學念書的日子屈指可數,跟禦書館遞上去的假條估計在燕少傅那兒都攢出滿滿一籮筐,各種重複的或新奇的請假理由他自己都快不信了,卻不知到底是燕少傅的脾氣實在太好,還是知情的他大哥實在不指望家裏這段朽木還有可雕的希望,秦洵的偷懶順順暢暢,禦書館那頭從沒人說他什麽。
當然更靠譜的可能,應該是禮數規整的陵親王總是破例徇私,次次都用各種冠冕堂皇的說法替他不想念書的小嬌妻打掩護。
等及冠後就徹底不用念書,秦紈絝每次逃學那一絲絲不起眼的羞愧感很快也要蕩然無存。
秦洵樂滋滋地抱緊齊璟一條手臂。
他箍得太緊,齊璟動彈不得,又不舍得掙開,隻好出聲提醒他:“我不好拿書了。”
“我替你拿!”秦洵殷勤地分了隻爪子出去,替齊璟扶著書的半邊,“我乖嗎?”
“嗯,乖。”齊璟哄孩子似的,“那乖巧的你能不能再替我翻個頁呢?”
“好嘞!”
秦洵即將到來的冠禮,幾乎把所有分散開的親族們全部聚集回一方皇城,冠禮前一天,秦洵最後一趟回家時,見冠禮的流程所需都已經備好,見他回來,特意從上林苑回皇城的林初正好能對著清單一項一項念給他聽。
秦洵被母親摁在椅子上,就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結實了,動也不敢動,乖乖受著母親往他耳朵裏灌內容,至於有的沒灌進去不知漏到哪兒,他就管不了了。
聽完,秦洵由衷感歎一句:“我的娘哎。”
林初:“何事?”
“沒,不是叫您……”
沒什麽比剛被荼毒過一次緊接著還要再被荼毒一次更讓人崩潰了,即便荼毒他的兩個人一個是他親娘,一個是他親親夫君。秦洵魂不守舍地回到陵王府,齊璟一啟唇,他忙撲上去捂住了齊璟的嘴。
“我知道啦!”
齊璟把他的爪子扒下來:“你知道什麽?我是想說廚房裏燉了湯,餓了就先給你盛一碗。”
秦洵鬆口氣似的一聲“噢”。
他神色有些懨懨,齊璟心下了然,在他臉頰捏了一把:“被念叨了?”
秦洵點頭。
齊璟斟酌片刻:“我是覺得,你就算是怕我也念叨你,想堵我的嘴,也不該是用手來捂。”
秦洵平日知情識趣的小腦袋今日大概是過度運轉,一時轉不來彎,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齊璟輕歎一聲,身體力行地修複這顆遲鈍的漂亮腦袋,低頭抿了一口他的耳垂,含混笑道:“我知道,阿洵已經很懂事了,我不會念叨你的。”
齊璟說到做到,直到入夜睡前都沒主動提過他冠禮的事,倒是秦洵自己越臨近入睡越緊張,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忍不住撥開床幔一角偷瞄衣櫃前的齊璟。
齊璟應該是在整理明天要穿的衣裳吧。
他們同月同日的生辰,今年齊璟卻為他人生獨一次的二十弱冠讓道,提出把齊璟自己的生辰宴延後他的冠禮一天。
秦洵心口很熱,暖融融漫上來的情意,捎帶著溫柔旖旎後將歇未歇的餘韻,幾乎要破開他胸膛上那層薄薄的皮膚,最終是在他胸膛皮膚上溢出了一層薄汗。
過了明天,他也成了“成年男子”,是正正經經的大人了,從此他所做的任何事——即使是叉個魚摘個果,都再也不是“年少輕狂”的過家家。
如此種種,譬如人際,譬如家門,譬如朝堂。
譬如他和齊璟。
十幾歲時滿腔熱情的“一輩子”,其實都還有回旋的餘地,那可以是不懂事,是涉世未深,是叛逆,是撞南牆。
隻要抖盡了這些年少的“荒唐心思”,就可以不受多少指摘地毀掉那時候所謂的海誓山盟,當作一把塵沙揚了,在當事者丟棄它頭也不回地跨過二十弱冠這道門檻時,失去依附而永遠沉落在舊地。
二十歲後再談“一輩子”,便成了嘴裏千斤重的橄欖。
為什麽是齊璟呢?秦洵很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
齊璟很寵他,甚至把性格裏先天的情感缺陷對他袒露得淋漓盡致,是一種近乎癡迷的寵愛,附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幾分病態,偏執又危險,就好像他是被泡在一片糖水湖泊裏,齊璟托著他,隻要他高興了,低一低頭張一張口就是甘甜,卻仍有失去支撐溺死其中的危險。
他怎麽就不能是齊璟一時的興起?就像待一隻寵物、一件珍玩,再可愛再精美,膩煩的時候也貴重不到哪去。
為什麽呢?秦洵收回了手,床幔重新攏合,齊璟的身形在床幔上隻留綽綽的剪影。
他咬住被角,神色微微疑惑。
更早幾年的時候,他是真仗著過年少輕狂在江南的秦樓楚館花天酒地地玩,雖然一來畢竟年紀還小,二來心裏揣著齊璟這個顧慮,他自始至終沒玩出過什麽實質性的,比之長安城那麽些玩得開的真紈絝,他那頂多算一口潤喉茶水,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簡直太潔身自好了。
情愛這東西他觸碰過的也隻有和齊璟,勉勉強強算上曾經單方麵小心翼翼向他拋出桃花枝的楚慎行和阿蠱,他為什麽單單就接了齊璟的桃花枝?不但接了,甚至把自己的桃花枝拚命往齊璟麵前捅,生怕不能和齊璟的那枝糾纏不清然後桃花朵朵開。
對了,阿蠱。
去年初冬送走了來京一趟的阿蠱,把這枝並不能很好適應長安水土的纖弱桃花枝送回了煙雨江南,他那天在集市上是怎麽說的?
他指著一個無辜雜耍者告訴阿蠱:“我想殺了他。”
阿蠱的反應在意料之中,換做任何一人遇到這種狀況都會有的反應,驚懼的,疑惑的,不讚同的,幾乎不用言語就已經向他發出一連串的疑問:為什麽?他犯了什麽錯?其罪怎就當死?
秦洵想,換成齊璟呢,齊璟會怎麽說?
齊璟除了笑一笑,平靜地回他一聲“好”,別的什麽都不會多說。
齊璟不是被妖精攝了魂,不是草菅人命博美人一笑的混賬——他知道秦洵也不是混賬。他了解秦洵,相信秦洵,聽了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也能第一時間明白,這定是“於齊歸城、於秦微之都最好”,秦洵才做出的打算。心照不宣的事,倘若再動嘴皮子問一問,不就成了廢話。
齊璟愛他,肝膽相照,心有靈犀。齊璟本不是多情人,骨子裏為數不多的所有深情已經全都被他自己搜刮榨取,填充為一腔,悉數奉到了秦洵麵前。
何德何能。
秦洵放過了被他咬得濕漉漉的被角。
他再多想,得成庸人自擾了,秦微之生來就是荒唐人,荒唐一輩子有什麽關係,反正這個“一輩子”又不是給的旁人,是齊璟啊,齊璟愛他,他也愛齊璟。
秦洵慢悠悠起身,悉悉索索地披上長衫鬆鬆一攏,掀了床幔光腳走出去,出其不意地從背後圈住了衣櫃前不知摸索什麽的人,往他耳後根吹了口氣。
※※※※※※※※※※※※※※※※※※※※
感謝在2020-05-04 01:41:42~2020-05-06 17:50: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書芯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