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
今年辭舊迎新時的氣候比往年都要寒冷, 最冷那時候一度大雪封路。
長安畢竟是京城, 又逢年關,達官貴人們的香車寶馬需得出入頻繁,道路的積雪總有人清掃及時,沒造成太多不便。
長安之外則沒法講究至此, 因而今歲不少在長安謀生的外鄉人被大雪阻了回鄉的路, 不得已留在了繁華得晃人眼的京城。
木樨拎著將要送往鎮國公府的藥包, 一出屋子頓覺涼意襲來。即便已雪停多日, 今日太陽還露了麵,餘雪未融的涼意還是爭先恐後往人身子上撲,不放過衣料的每一處針腳線縫,想倚仗充盈於天地間的洶湧寒氣肆意吞噬掉冒然闖入的溫暖外物。
木樨暗自慶幸跟的主子沒有苛待人的壞毛病,她的用度還不錯, 厚實的冬衣能捂住一身暖。
袖中收著主子特別交代的小藥瓶, 這是第三次辦這件事, 木樨走了兩步, 不放心,從袖中掏出小藥瓶收進懷裏。
本就涼手的藥瓶又被室外的寒氣一浸,隔著衣裳都冰著了她胸口, 木樨忍不住輕輕一哆嗦, 心頭無端起了些不安。
近王府大門時馥鬱撲鼻, 寒涼的空氣裹住獨屬於冬季的芬芳往鼻腔裏鑽, 木樨多嗅了幾口。
天寒地凍的, 家仆們無事也都縮在屋子裏取暖, 輕易不肯出來吃冷風,處處都是顯而易見的沉寂,難得一抹生機與朝氣的存在感便愈發鮮明。
濃鬱的香氣屬於王府近門處種植的幾株蠟梅。
別人木樨不知,她隻知道自家小主子打心底裏更偏愛王府裏那幾株紅梅,她也覺得紅梅更明豔更好看,可惜如今這時節紅梅才初窺花態,鎮不住場子,此時正是蠟梅的主場,滿樹金燦燦的花朵上覆了層還未消融的薄雪,在日頭下泛著晶亮的光澤,很是賞心悅目。
同樣賞心悅目的還有順著蠟梅迎麵走來的皇室少年。
木樨身子一繃,繼而若無其事向少年福了福身,垂首讓開道,打算候著少年先行走過。
平穩的腳步聲卻在她麵前停了下來,木樨不自覺繃直了脊背。
皇室少年時常來陵王府向他的兄長借閱書物,對王府算是熟門熟路,從不要家仆引路,此刻停在木樨麵前的,也隻他一人。
蠟梅仍在張揚著它的清雅與芬芳,木樨那份沿路賞花的悠閑心思卻消失無蹤。
對正待出門替主子辦事的木樨來說,她極不情願迎麵對上這位不速之客,即使對方是一貫無害的五皇子齊珩。
她又福了福身:“五殿下,陵王殿下和我家公子在書房,奴婢給殿下帶路,叫人先去通報一聲可好?”
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把藥包提了提,眼前的少年素來溫和知趣,應該很容易理解她的意思,不出意外,對方不會為難她。
對方有疾在身,說不了話,木樨習慣性拋去俯首的禮數,抬眼看他的回應。
少年一頭銀絲幾乎壓過簷上殘存的雪色,從娘胎裏帶出來天生的蒼白與瘦削,使他看上去幾近要抵不住周身的冬日寒氣,即便他好生裹著一看就相當保暖的冬衣和披風。
他唇邊一如既往含笑,許是木樨心虛,總覺得對方今日的笑意很淡,淡到唇角象征性揚起的細微弧度,根本支撐不了這點笑意深入眼底。
少年淡色的睫羽微微一閃,點了點頭。
木樨如獲大赦,抬腳便走,準備路上隨便見到誰就換那人來給齊珩帶路,自己越早溜走越好。
下意識浮上想確認懷中藥瓶的念頭,被她生生忍了下去。
“木樨姑娘。”
背後並沒有跟上來的腳步聲,一道清冽的、屬於年輕男子的嗓音,輕聲喚了她一句,似初冬的浮冰碎雪,浸透了與它的主人一般無二的涼寒。
木樨腦中臨時罷工,像年久失修的木門在某個位置卡住了,一時難以順暢地推開,她良久都沒能反應過來究竟是誰在喚她。
而當卡殼的木門猛然被推開,突兀又刺耳的“吱呀”一聲驀地駭住了茫然中的少女,木樨沒敢回頭,隻覺得懷裏那並不算起眼的小藥瓶登時冰涼刺骨,冰得她整個胸口都在發寒。
“木樨姑娘。”齊珩又喚了她一聲,音量略抬,卻更褪去了話裏的溫度,“把東西給我吧。”
木樨原路返回陵王府的書房時,秦洵正和放下書物休息的齊璟說笑撒嬌,回頭見她這副怎麽出去怎麽回來的模樣,不可避免地一怔。
木樨還真是怎麽出去怎麽回來的,連陵王府的大門都沒出,就被齊珩堵了回來,除了在室外來回一趟帶進屋內的寒氣,和麵上幾分惶色,她拎著藥包的模樣與從書房出去時並無二致。
秦洵的反應比木樨快,正巧打發她出門時才與齊璟說起過這事,看木樨去而複返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烏鴉嘴很靈驗。
他搖頭一歎:“給我吧。”
木樨把那明明入手冰涼,此刻卻似燙手山芋的小藥瓶又交回給了他。
“他人呢?”秦洵問。
“沒進屋子,在種了紅梅的那個院子裏。”
秦洵點頭表示知曉,示意木樨可以繼續去辦她的正事,送藥去鎮國公府。
齊璟沒讓驚訝的情緒在臉上停留過久,出聲時平靜如常:“要我陪你過去嗎?”
“不必。”秦洵回頭向他笑,“你去了多不方便,萬一我跟齊知行打起來,你是幫你親弟還是幫我?”
齊璟輕輕挑起一邊眉:“從前你與齊不殆掐架的日子少了?我不都是幫的你?”
“放心,齊知行那身板,真要掐架,他打不過我。”言罷,秦洵又眨眨眼,“不過,就事論事,今日我在他跟前理虧,我不會欺負他的。”
元晟十三年歲末,秦洵僅僅拜訪過一次的後宮披香殿,主動差人來聯係他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世家子——王婕妤向他私討一劑猛藥。
所謂猛藥,不是什麽妙手回春的神藥,也不是置人於死地的毒藥,而是不顧身體的承受力,拋卻從前溫和的、循序漸進的調養,用強烈的藥性賦予身體短暫的康健和精神,卻要承受比良效更來勢洶洶的不良反應。
說得晦氣些,無異於臨終前回光返照。
王婕妤常年纏綿病榻的身子,一旦用了猛藥,也無異於放棄活命。
當時麵對王婕妤一張枯槁的病容,秦洵愕然之餘不禁沉聲:“娘娘三思。”
王婕妤虛浮地歎氣:“都是一隻腳進棺材的人了,哪還會意氣用事。”
一直這樣靠藥材吊著一口氣,她最多還能撐一二載,她要用半死不活的一二載,為這輩子換一個短暫卻蓬勃的新春。
“五殿下知道嗎?”
齊珩在禦書館念書,當日並不在披香殿。
“他不是孩子了,不需要事事依賴他的母妃替他打點。”王婕妤闔上眼,說起兒子時話裏卻有些無情,“若非宮裏太醫沒人能做這件事,本宮也不會找上你。”她彎了彎唇角,浮起的笑在她蒼白麵容上顯得意味深長,“秦微之。”
秦洵聽出了她話裏某些含義。
他一直考慮到第一次約定好的日子,才做了決定。
尋常的茶樓,尋常的茶客,在尋常的時辰裏,接過了秦三公子貼身婢女送去的看似尋常的藥瓶。
那是秦洵配給王婕妤的第一劑藥。
這事秦洵對齊璟先斬後奏,“斬”時的底氣在“奏”時泄了大半,他覷著齊璟看不出情緒的臉,主動反省:“這事我是不是不當應下?”
“她想給自己一個解脫,是她的主意;她想把齊知行怎麽樣,也是她的主意。她比誰都清楚怎麽才是對她自己、對她兒子最好,外人不必替她攬過。”
秦洵剛鬆了口氣,腦門上就吃了齊璟一記板栗,抬頭見齊璟蹙眉,滿滿的不悅堆積在那雙墨色眸中,又被左眼尾下的淚痣化開溫柔和無奈。
“可怎麽就是你應了她。”齊璟說。
秦洵坐得老老實實:“所以我還是不當應下這事,是不是?”
“你應都應了,還跟我先斬後奏,我還能拿你怎麽著?”
齊璟想再彈他腦門,見他條件反射地閉了眼,卻視死如歸般直著脖子沒瑟縮,又不忍心下手了,隻用指尖在他光潔白皙的額上輕點了兩下解恨。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往好了說,是受托幫本就沒剩多少日子的女子造一場美好的回光返照,可若被有心人知曉後大做文章,那勉勉強強也能被扣上一頂“謀害後妃”的帽子。
王婕妤給秦洵說的是“宮裏太醫沒人能做這件事”,而不是“沒人敢”。
“沒人敢”隻會是太醫們膽小,不敢冒著“謀害後妃”的風險幫她這個忙。“沒人能”,則是在王婕妤看來,她能給幫忙之人償還的人情,對於宮中太醫而言並無用處,對“秦微之”卻可能有用。
對“秦微之”有用,往往對“齊歸城”也有用,他本可以把事情說給齊璟,甩手交給齊璟安排,繼續當個不管事被人伺候的大爺,卻把事情放在了他自己手裏做。
齊璟氣秦洵自作主張從他的庇護下冒頭,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阿洵在慢慢長大,不可能也不甘心一輩子被他護在身後吃喝玩樂,阿洵不是什麽安分脾氣,以後躍躍欲試想頂在前頭的時候,隻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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