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秦洵出房門晃悠第七次的時候, 碰巧路過的清硯總算沒忍住:“殿下去書房了。”
秦洵縮回房裏:“我沒找他!”
清硯搖搖頭, 轉頭對上跟過來的木樨。
木樨悄聲:“清硯姐姐, 發生什麽事了?我家公子怎麽又把殿下趕出房了?”
“你這個‘又’字, 用得挺妙啊。”清硯無奈,回頭瞥了眼重新合上的房門,“誰知道呢,走吧, 別管了, 一晚過來什麽別扭都好了。”
這小祖宗, 把殿下趕出房, 自己卻頻頻跑出來, 從殿下沐浴探到殿下進書房, 每次清硯都很識趣地主動報上某人行蹤,他得了消息便心滿意足地縮回去, 說不是在找人, 誰信。
房裏, 秦洵抱枕頭躺床上, 瞪著雕花床頂。
洗澡就算了, 洗完怎麽還不回來, 他就隨口那麽一說, 齊璟今晚不會真不回房了吧?
不回房能去哪兒?睡別的屋?還是就在書房湊合一晚?甚至幹脆不睡了,挑燈夜戰忙一晚上?
那怎麽行!
秦洵迅速滾下了床, 隨手撈了件外衫裹著, 推門而出。
中秋的夜風已經裹挾了寒氣, 秦洵緊了緊衣襟。
齊璟喜靜,陵王府平日本就沒多少熱鬧勁,入了夜更是四下靜謐,秦洵沒讓人跟著,獨自穿過掛著燈籠照明的遊廊,加快步子往書房的方向去。
王府裏也栽種桂樹,秦洵嗅著漂浮在空氣中的沁香,想起齊璟用插瓶的說法糊弄皇帝,“噗嗤”笑出了聲。
專程折一枝皇宮裏的桂花帶回陵王府插瓶,虧齊璟能麵不改色說出口。
書房的門照慣例敞了半扇,裏頭暖色的光往半扇門外流泄,秦洵慢吞吞挪到書房門口,扒住門框,探了個頭發些微淩亂的腦袋。
齊璟果是在辦事,桌案一左一右各點了盞油燈,映照得桌案範圍比屋裏別處更明亮些,秦洵從門邊遠遠望過去,看見桌案上正攤開一本冊子,瞧不清是奏章還是書物,隻見齊璟執筆在其上勾勾寫寫。
齊璟頭也沒抬:“怎麽?”
想起過來的目的,秦洵忽又難為情,摳了兩下門框:“你睡不睡覺啊?”
齊璟筆下一頓:“睡啊。”沒聽見秦洵再回話,他唇邊笑意一浮,擱下了筆,“肯讓我回房了?”
秦洵臉一燙:“反正……反正覺還是要睡的!”
齊璟把桌案整理好,熄了桌上兩盞油燈,來到門邊:“那回房吧。”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微弱光線下的秦洵,“這麽喜歡這件衣裳?”
他不說秦洵還沒發現,出來前隨手拿了件外衫,沒細看就裹上身了,竟是又穿了齊璟的衣裳。說來也巧,秦洵每次隨手拿齊璟的衣裳穿,拿的都是這一件,不怪齊璟覺得他是偏愛。
秦洵不想承認是拿錯了,抱住齊璟的胳膊,一昂下巴:“對啊,你這件衣裳特別保暖,我喜歡穿。”
齊璟沒拆穿他,笑了笑:“那讓繡院照著裁一件給你。”
回了房,秦洵突然發難,把齊璟往床榻上一推一壓,惡狠狠道:“我要在上麵!”
齊璟給他把滑下肩頭的衣裳往上提了提,波瀾不驚:“好。”
所謂的“在上麵”,不過是趴在齊璟胸膛上。
秦洵哼哼唧唧調整好一個舒服的趴姿,他滿意了,大度道:“好了,你交代吧。”
房裏沒熄燈,但近床時放下了床幔,籠住一方昏黃,齊璟把伏在自己胸膛上的人兒圈在懷裏。
皇帝留齊璟談話,確實是關乎西遼聯姻之事,兩年前西遼吃過一次虧,太子慕容賢沒娶成當時已被許配裴英傑的昭合公主齊珊,這趟做了兩手準備,一是慕容賢求娶昭陽公主齊瑤,二是他帶了皇妹慕容淑——即侍從“阿書”隨行,若是娶不成,便嫁公主入齊。
皇帝到底還是舍不得昭陽,早應了她與堂從戟的婚約,有心讓齊璟來迎娶西遼公主,並非僅僅想讓齊璟憑借與西遼的姻親在朝中進一步坐穩,最主要的一點,讓齊璟掌控西遼入齊的公主,皇帝最放心。
皇帝膝下如今適婚的皇子,勉強算到個年方十七的齊琅,也就是大齊現有的四位親王,這四個兒子當中,能掌控住“西遼公主”這麽個在大齊會被打上不安分標記的人物,皇帝信得過的唯有二兒子齊珷和三兒子齊璟。
老大齊瑄溫懦好欺,老四齊琅年少浮躁,但凡嫁過來的西遼公主精明些,這兩人一個都玩不過她。
但在齊珷和齊璟之間,西遼顯然不會中意齊珷,往來甚少的西遼人並不清楚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大齊二皇子是何心性,隻知其在大齊皇權上並無競爭力,本做出“西遼太子迎娶大齊公主”誠意的西遼,自然會要求大齊回報同樣的誠意,若是大齊皇子迎娶西遼公主,西遼必定會挑選與“西遼太子”位分相近的皇子。
西遼的人選非齊瑄即齊璟,二人當中,皇帝中意的,便是齊璟了。
秦洵幽幽道:“你肯定有一萬種理由回絕你老爹和西遼。”
齊璟“嗯”了聲,繼而笑道:“既然都知道,還在鬧什麽脾氣?”
秦洵撐起上半身,居高臨下地看他:“我知道怎麽就不能鬧脾氣了?我就是想鬧脾氣不行嗎?我懂了,我失寵了,你嫌棄我了,嚶嚶嚶……”
他間歇地無理取鬧齊璟早已習慣,何況漂亮人兒的無理取鬧不過是瞪大了一雙眼軟著嗓音撒嬌假哭,情人眼裏出西施的齊璟,往往忍俊不禁。
“好好好,行行行,都是我的錯,都怪我好不好?”齊璟忍著笑哄他,撐坐起身子。
秦洵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鬧夠了又反過來討好齊璟,抱著齊璟脖子把他整張臉“啾啾”、“啵啵”地親了個遍,道:“我好了,你繼續說吧。”
齊璟當然沒答應皇帝。
皇室父子繞著禦花園走走停停,長談至夜深,最後以皇帝的妥協收尾,倒不是皇帝有多念及父子之情不願逼迫兒子,不過是父子倆一番長談後的諸多利弊權衡。
交談中恰聞鳥鳴,一尋方知是皇帝讓人養在禦花園中的鳥雀,齊璟借此喻給皇帝,言籠中鳥羽翼豐滿振翅有力,怕它脫籠而出不受管束的人就會加固鳥籠,將它禁錮得愈加嚴緊,反之,若他們認為籠中鳥並無掙紮之力,便會自然而然放鬆警惕。
試問每日隻會蜷縮翅膀病懨懨伏在籠底喘息的鳥雀,即便是把它放出籠子在室外散養,又有誰會擔心管不住它?
陵親王齊歸城雖不至於是讓人全無警惕的病弱鳥雀,卻也還未讓有心人戒備到要用一層又一層細密鐵網箍住他的籠子才安心,眼下他的權位正當恰好,既不會像齊珷那樣存在感薄弱,又不會過分搶奪嫡長子齊瑄的風頭,不必非得在這時候由他迎娶西遼公主,打破這樣的平靜。
否則,此舉一旦令洛王黨心中警鈴大作,接下來的日子裏,給齊璟使絆耍奸的人恐怕要成倍上翻。
皇帝那時朝他一睨:“你是會應付不來這點麻煩的人?”
齊璟端著笑,謙卑一籠袖:“父皇高看兒臣了,兒臣如今猶未羽翼豐滿,故兒臣不懼麻煩,卻也避免麻煩。”
皇帝看不出情緒地一笑:“是因為秦家小子?”
這句問話丟得突然,雖說齊璟從未對自己和秦洵之間的親密關係遮遮掩掩,老早想過會有閑言碎語流出去,但驟然聽到皇帝問起,問得既能說直白又好似模糊,不得不說,齊璟心裏一驚。
自齊璟記事起,十幾年的歲月,齊端不管是作為君主還是作為父親,對他這個“去母而立”的繼承人兼兒子一貫很給麵子,有什麽事往往心照不宣,再不濟點到即止,很少會越過他們君臣父子之間的那條界線。
若偶爾越過,便是皇帝覺得,齊璟大失分寸了。
齊璟麵上不動聲色,反問了回去:“父皇何出此言?”
這種時候反問,難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意,但這也隻能是相較之下的上策,要他撇清與秦洵的關係,他不願意,要他狂妄到忤逆皇帝,此時此刻,也不現實。
皇帝良久沒開口,齊璟揣測,他的父皇對他這般回應並不那麽滿意。
齊璟跟著沉默。
臨近前方涼亭,還是皇帝先退了一步。
“秦家小子三年前回京,一直跟你形影不離,林秦的立場是再明確不過,當年西遼求和休戰,也是上將軍的功勞,這三年來,你這裏確實風頭盛了些,是該避避。”皇帝踏進涼亭,在石凳上坐下,招呼齊璟也坐,“要是秦家小子還沒回來,現下讓你娶西遼那慕容淑,倒是合適的。”
若是如此,不合適的理由照樣有千萬種,齊璟心裏這樣想著,唇邊噙的笑意未動波瀾。
皇帝是在給他台階了。
就像皇帝從不懷疑三兒子的能力,齊璟也從不懷疑他父皇的本事,何況他跟秦洵確實從不收斂,皇帝總能琢磨出不對勁。
總歸當下皇帝並不打算在此事上興師問罪,他不提,齊璟也權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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