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禮

  當年的事, 秦洵不無瀟灑地和陸鋒說, 自己在學館的人緣本就不好, 被人多嚼幾句舌根不痛不癢, 後來在廣陵渡口登岸,依舊不無瀟灑地對楚慎行說,自己擔下非議抵楚慎行一場垂青, 誰也不欠誰。


  事實上,秦洵的性子記仇又不肯吃虧,要說他心裏當真一點埋怨沒有,不現實。


  惡劣心思卷湧而上,秦洵故意問:“這麽驚訝?那你當初說歡喜我, 想與我一道, 又是為何?”


  楚慎行惶然望向他,張張口,答不上來。


  心下問問自己, 一時間,對自己竟也答不上來。


  當年究竟是歡喜秦微之什麽?

  少年人永遠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他站在那兒,一身鮮得刺目的紅裳,舒朗眉目間好似永不淡褪的笑意,甜蜜討喜占了五成, 餘下五成則是滿滿當當的張揚, 望過去, 像是觀瞻一幅靈動的人物肖像, 熔鑄了揮毫人落墨繪他時的一切偏寵,美得不似人間郎。


  過去這美貌少年郎一直不及楚慎行的個頭,相識至今,秦洵才勉勉強強追平了楚慎行,兩相對望時幾近平視,而楚慎行每每與秦洵相顧,卻都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是在仰望他。


  骨子裏的自卑,骨子裏的怯懦,骨子裏習慣性地向人垂首揖禮,不及少年郎骨子裏矜貴的傲。


  是出身,亦或是性情。


  在年少時暑意微起的初夏裏,幾度翻騰過的不敢與人言的隱秘心緒,說歡喜,不如說豔羨,明知遙不可及,偏渴求企及。


  楚慎行緘默良久,即便聽了秦洵不懷好意的問話也不曾吱聲,秦洵席卷心頭的滿滿惡意在這樣的語寂裏很快偃旗息鼓。


  他突然覺得沒意思。


  對楚慎行,秦洵偶會拈起的一點埋怨,怨的不過是楚慎行背了友朋道義,與情愛糾葛無半絲牽扯。


  如今想來,往來已疏,怨也沒了必要。


  性情因人而異,親、友,乃至愛侶,伴不了一輩子的人多了去,能在某一段歲月裏比肩共行、舉杯試劍,已是緣幸。緣有盡時,分道揚鑣,互道唯“珍重”二字足矣,往事流沙既已從指間淌去,又何必非得再拾起來,細碎而硬銳地硌在掌心裏,落著誰都舒坦不得。


  秦洵便笑了:“是我唐突,慎行兄莫怪。”他離案前順手又給自己飲空的酒杯添滿,那會兒卻沒想著要給楚慎行添一杯,此刻他不甚在意地伸過去碰了碰楚慎行的空杯,自顧自仰頭一飲而盡,道,“慎行兄,你我每每相見諸多不自在,我就在想,不如尋著天時地利人和,我們敞開天窗說亮話。你我芥蒂,說來不過當年學館鬧了那麽一場,我之後想來,隻還記得自個兒平日著實不講規矩了些,行事頗放浪,多有失禮之處,這要細思,卻又是回想不得,總歸那事我難辭其咎。”


  楚慎行忙道:“沒有的事,是我——”


  秦洵一抬手止了他的著急攬錯:“莫急,我並非推功攬過之人,就事論事,自知之明我確有幾分。當年你我為友,你容讓我良多,我那會兒外頭混慣了,說話做事沒個分寸,你的那些煩心,最初恐是因我而起,於情於理,當給你賠個不是。”


  嘴上說是非推功攬過之人,秦洵還是客客氣氣攬了過。


  不要臉也得看對象看場合,秦洵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楚慎行其人麵前大談“你歡喜我”雲雲,便說是自己從前作風不端,惹了誤會,把人帶偏。


  楚慎行喜歡他,秦洵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從沒想過楚慎行會喜歡男人,但在楚慎行喜歡男人的前提下,他不意外楚慎行把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秦洵自視甚高,楚慎行這個人吧,看似廣結善緣,能多說兩句體己話的近友實則根本列不出幾個,他內斂又謹慎,很難跟旁人打成一片,知道他的幾乎都不會予他惡評,卻又沒幾個人願意與他深交。


  楚慎行的交際圈子,就好似一眼望去廣闊的湖光山色,細觀之後卻發現,所謂湖光山色不過就是麵前掛了幅山水圖,是平的,是假象,真能實實在在觸及的不過腳下方寸。


  說白了,還是圈子太小,一個從天而降的秦微之給了他眼前一亮的新奇感,好比在一桌白水中置一碗饞人的甜湯,這碗甜湯自然就壓下白水的存在感,獨得品食人的青睞。但若置滿桌甜湯,其中的某一碗就不見得有多麽出彩惹眼了。


  平心而論,於楚慎行而言,秦洵興許是白水碗當中的獨一碗甜湯,卻不至於會在一桌子甜湯中更合他心意,隻不過當初楚慎行麵前的甜湯唯這一碗,偏還是錯認,執勺淺嚐,哪裏是什麽甜湯,嗆辣中帶著苦,留下陰影至今。


  秦洵話鋒一轉:“不過,有一說一,慎行兄,後來在學館,你所為也不厚道,我怨過你,卻也早怨足了。本不是什麽大事,又過去了好些年歲,你我皆不必再耿耿於懷。”


  “當年你我都未及冠,且當那時是無知小子輕狂年少,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小打小鬧,無傷大雅。如今你已二十有三,待到明年我也將及弱冠,跨過了這道檻,再稱不得是‘少年人’,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江南歲月不過年少荒唐,今後你是帝都長安的楚慎行,我亦是帝都長安的秦微之,你我再有交集,腳下踏的,便是長安土了。”


  這僅僅是論“秦微之”和“楚慎行”之間的私交,若要牽扯到家門及朝堂,那又得另談,這個“另談”,秦洵不打算放在眼下。


  楚慎行回宴場前朝秦洵一揖,為當年學館的事,自己一份連帶亡母一份,鄭重其事給秦洵賠了禮。


  秦洵這次沒客套,笑著點頭:“我受下了。”


  楚慎行繞出掩擋的花木叢,回宴場時下意識瞟了眼此前陵親王的方向,發現人已經不在那兒,他皺皺眉,沒多想。


  他方才有勇氣攔在秦洵桌案前,是宴上喝了不少,借酒壯膽,這會兒說完話回來,對上父親一雙有些陰鷙的眼,他猛地一激靈,酒意乍退,脊背發涼地等候父親對自己的責罵。


  楚勝雄倒是沒直接在宴場上不給他臉,隻叫他坐下後冷哼著道:“不該想的,就莫要再想,你當陵王齊歸城是什麽正人君子?你那擱心上惦記的秦三公子,怕是早就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楚慎行放在膝上的手倏地一抓衣料。


  再怎麽說他也是成年男子了,不會聽不出父親話裏的意思,父親說出口時臉不紅心不跳,口氣裏甚至還帶了鄙夷,楚慎行聽進耳卻不自覺臉上發燙,羞窘之餘又有些茫然。


  男子之間的床第事,即便是在最熱切慕著秦洵的那段時期,楚慎行都不敢往那方麵想,這種想法就像剛出灶膛的燙手山芋,輕輕一碰就讓他恨不得立刻遠遠甩離,又像是會咬人的蛇,稍一昂首都能將他驚起雞皮疙瘩,好似產生這種想法是一種見不得人的齷齪。


  至於究竟是他自己本就覺得齷齪,還是因世人大多對此齟齬不齒,自己在潛意識裏為迎合所謂的“世俗正理”而被迫將之歸為“齷齪”,楚慎行自己都想不明白。


  “沒有的事……”楚慎行囁嚅,“今後……定不再讓父親憂心。”


  楚勝雄隻“嗯”了一聲,語調四平八穩,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


  楚慎行匆忙起身:“父親,孩兒與襄王世孫事先有約要一同飲酒閑談,孩兒……先去了。”


  “嗯,去吧,跟齊斐然打交道不會少了你的好處,既然說得上話,就把他哄高興些,別讓他疏遠了你。”


  本是投緣結交,被父親一番話說得變了味道,楚慎行臉色漲紅,踟躕少頃,硬著頭皮想解釋:“父親,孩兒並非——”


  “行了,快去。”楚勝雄不耐,“磨磨蹭蹭,像什麽樣子。”


  楚慎行張張口,終是順從地垂首籠袖:“……是,父親。”


  “等等。”楚慎行剛抬步,做父親的卻又叫住了他,“待會兒,等你這儀容收整像樣了,去給曲相敬一杯,自個兒去,說話做事得體些,莫失了我楚家的體統。”


  一句“楚家”脫口而出,楚勝雄微頓,二十年前的舊憶浮上,不自覺地比較起自己和當年意氣風發的楚姓大將,誰自稱“楚家”的底氣更足。


  楚勝雄壓下心頭躁亂,拇指摩挲著杯口:“該稱曲相什麽,不用我再教你了。”


  “……是,父親。”


  齊淼看出友人來時心事重重,識趣地並未過問,直到對飲幾盞,楚慎行主動開了口,狀似無意地問他,是否覺得“男人愛男人”這種事情惡心。


  “不會。”齊淼不假思索地搖頭。


  楚慎行訝然。


  他把話問出口就有點後悔了,心下直罵自己今日飲酒誤事,換作任何男子都不會輕易用一種近似困惑求解的神態語氣,去詢問一個不甚相熟的人這種問題。


  這樣反常,隻要對方聰明些,很容易就能聽出貓膩,他跟齊斐然雖說皆為長安異鄉客,同病相憐,比之旁人要親近些,卻也還沒到能敞開心扉什麽都說的地步,楚慎行並不願意因此招了對方厭惡。


  誰知良好教養出身的襄王世孫,隻搖頭道了句不會,神色無偽。


  齊淼含笑,食指點了點自己心髒位置:“愛女子是用真心,愛男子也是用真心,同為真心愛慕,差別何在?說什麽世俗道理,這般偏見,其實才是蠻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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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大家所在地區最近情況都怎麽樣,祝願所有人都平安度過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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