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

  現在的秦洵倒是頗為好酒, 就算覺得齊璟在旁人麵前把自己當小孩子哄有些羞恥, 他還是舍不得浪費筷子尖蘸上的一點酒液,飛快張口抿掉, 再把齊璟的手一推,很沒出息地放棄了自己本想誓死捍衛的剩下半杯酒。


  齊璟滿意地沒收了他的酒杯。


  沈柏舟:“我怎麽覺得我亮堂堂的?”


  陸鋒:“不瞞你說, 我也是……”


  柳玄:“啊?什麽亮?哪裏亮?”


  小弟子當中一人抬起頭四周望望:“啊, 師兄是說燈籠亮吧!天黑了, 我們畫舫跟河兩岸都亮燈了!”


  出聲的小弟子名喚蘇籬, 綽號“蘇呆子”——滿懷柏舟師兄“關照之意”的昵稱。


  蘇籬是在秦洵回京前幾個月才入山莊門下,這回也隨同門師兄弟一道來金陵武場比試比試,驗收習武三載的成效。


  秦洵最後的印象裏,蘇籬跟楚辭的關係很不錯, 或者不如說是蘇籬入驚鴻山莊起就跟楚辭莫名投緣,正好年紀相仿, 隻要楚辭留宿山莊,他便終日跟在楚辭身後,形影不離,像個小尾巴,楚辭那邊,說煩吧也不算煩他, 實在煩了, 他就把蘇籬當空氣。


  不過那時秦洵聽弟子間的小道消息, 說蘇籬黏著楚辭居然是小師叔的意思, 秦洵當然不會跑到沈翎麵前討嫌, 便去問沈柏舟,這麽一個生人勿近、熟人也沒近幾寸的楚長琴,小師叔吃飽了撐的,讓個活力無限的新師弟跟在他屁股後麵鬧騰做什麽?

  沈柏舟睨他一眼:“我哥八成覺得長琴小小年紀太沉悶了,想讓蘇呆子帶著他蹦躂蹦躂吧。”


  剛巧背著藥簍的沈述懷路過,聞言道:“就是呀,小長琴才多大,整日除了練武就悶在房裏不出來,孩子都要悶出病了,我看庭讓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一直都對小長琴特別關照的。”她指指自己雙眼,賊賊地笑,“我這雙眼看透了一切。”


  沈柏舟扳過她推走:“長琴才十四歲,你禽獸嗎?姐,師叔,我求你,趕緊采藥去!”


  天色已暗,還未透黑,秦淮河一帶早早一片槳聲燈影,煙水迷蒙,繁華而靡柔,兩岸的風月場所逐家開門做生意,夏日夜風攜來江南歌女們溫軟的吟唱小調,先時離得遠聽不大真切,隨著畫舫的緩慢前行,唱調逐漸清晰,吐字可辨,而後又慢慢隱沒在江南夏夜裏直至微不可聞。


  秦淮河上多了不少旁人的畫舫遊船,或是同向而行但行速超過他們這艘畫舫,或是逆向而來與他們擦船而過,都掛著五色流光的燈籠照明,亦有歡客從岸邊風月場中挑了心儀的姑娘,將之帶往自己的畫舫遊河,有姑娘往河麵方向伸長了藕臂,執長勾遞下一盞岸邊手藝人紮的精致花燈——秦淮河一帶不論佳節與否,河麵總是星星點點的花燈燭光,載著放燈人心頭不足為外人道的歡喜或哀思,徐緩漂離。


  秦洵笑著應付同門對自己曾經“江南風流客”形象的調侃,大方勾住齊璟的脖子給所有人介紹:“浪子回頭,從良了啊,現在家裏有人管著,惹毛了打不過他,來,我正式介紹一下,你們反正都知道他是陵親王,除此之外,他還是我男人。對,沒錯,我男人!秦微之的男人齊歸城!”


  畫舫裏一片哄鬧。


  秦洵笑眯眯撈起齊璟剛添滿的酒杯,微涼的杯沿往齊璟唇上一碰:“我不能喝了,我男人代我這一杯吧。”


  齊璟包住他握杯的手,酒杯一抬,一飲而盡。


  畫舫裏又是一陣叫好聲。


  秦洵從不怕向人承認自己和齊璟的關係,齊璟亦然,隻是他們身在長安時出於各種考慮,不得不在某些人麵前避嫌。


  來了江南,秦洵長長吐一口濁氣,不介意談笑間坦然承認。


  愜意泛舟秦淮河上,酒足飯飽,幾輪談笑,一行人皆是歡欣。夜幕已至,繁華之地明光璀璨,亮如白晝,齊璟望著秦洵在光影搖曳間大笑,想到之前聽他暢快地念叨什麽“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覺得他現在的模樣,的確像是被養在華麗樊籠許久的漂亮金絲雀,一朝得以放風喘氣,高興地直撲騰羽翅,嘰嘰喳喳鳴個不停。


  漂亮的金絲雀感知到目光,回過頭來討好給了自己這次甜頭的溫潤主人。


  交換過幾句親昵私語,秦洵忽聞轉了注意力的一行同門在調侃柳玄,調侃他和苗家姑娘阿蠱。


  秦洵來江南之前不確定自己這趟能不能抽空見見阿蠱,秦申又留在長安念書不得閑,他便沒有提前遞信告訴阿蠱自己來了江南,今日在金陵武場沒見著阿蠱人影,秦洵猜不準阿蠱是今次有事沒來,還是阿蠱如今已不再來金陵武場支攤。


  一提起阿蠱,看柳玄沮喪的樣,就知道沒什麽進展。


  秦洵不認為這其中有自己的原因,自認識的年歲算起,他和阿蠱相識五載,頻頻往來的日子卻隻有江南兩載,他把苗家姑娘沒什麽城府的心思都看在眼中,尤為注意維持男女之間的分寸。


  他不認為阿蠱是當真對自己有情,若隻說阿蠱對他有好感,他不否認,他卻覺得阿蠱的心思談不上愛意,在秦洵看來,阿蠱對自己實則是依賴更多,並沒有想過逾矩,而若往來疏離,又會悵然若失,總而言之,十幾歲少女的情愛迷茫期。


  秦洵承認自己薄情了些,一個阿蠱在他心中的地位得靠後排,而他在阿蠱心中則排得很前,卻也不會真就占得苗家姑娘心屬的“夫君”這個位置,三年前他在望秋山和秦申說,阿蠱不是鑽牛角尖的姑娘,給她點時日,她會想明白的。


  “想明白”和“輕率選擇”是兩碼事,秦洵尚不知阿蠱有沒有想明白,但這與柳玄和她還沒進展並不相幹。


  秦洵不想去撮合阿蠱和柳玄,怎麽說都是別人的姻緣事,到現在連個準話都還沒的拿,他可沒有牽線搭橋做紅娘的閑心,緣分天定,順其自然。


  倘若是其他人的風流韻事秦洵還有興致跟著瞎起哄,柳玄和阿蠱,到底苗家姑娘在少女迷茫期裏對他有過不甚清明的心思,既是尊重柳玄和阿蠱,也是尊重他自己,他含笑看著、聽著同門舊友們哄鬧,沒跟著哄。


  陸鋒問起秦洵過幾日是否同他們一道回驚鴻山莊住些時日,秦洵道是既往江南來,師門定會回去一趟,不過同行與否尚不確定,還得以齊璟的督巡行程為準。


  “這次你們打算在江南留多久?”陸鋒問。


  秦洵:“一兩個月吧。”他看看齊璟,“是不是?”


  齊璟頷首:“大概。”


  三年前齊璟督巡江南一帶,一整趟來回約莫花去三個月,這次明麵上隻需他督巡封地金陵,外加逃出京城喘氣的小兩口在外遊玩散心,磨蹭磨蹭,約莫在六月中下旬踏上歸程。


  沈柏舟問他:“不多留些日子?長安這麽好?”


  秦洵笑道:“好自然是都好,不過長安吧,有一點是江南比不得的。”


  “什麽?”


  秦洵一展折扇,夜晚燈影下扇麵繪案的色澤發暗,瞧不分明,他權當是晃來取悅自己:“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


  沈柏舟:“……”


  自誇紅衣佳人,三年過去麵前這張漂亮臉皮看來是磨得更厚了,至於白衣友,不用多說。


  沈柏舟牙酸地瞥了眼齊璟。


  秦洵笑而不語,將“胡念詩文”的做派刹止在這首詩作的前兩句,隱了後話。


  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


  秦洵攜著他的“長安某”離座,停在畫舫船頭賞景吹風,醒一醒逐漸漫上來的醉酒醺意。


  他用長勾小心翼翼遞了盞花燈去河麵,沒往裏頭塞祈願紙條,僅作消遣,放的是從河岸普通小攤買來的普通蓮花燈,失了長勾的束縛後,花燈借著遊船打出的條條水波飄遠。


  他放花燈時,齊璟一直不放心地橫臂勾住他的腰,怕他酒勁上頭沒法保持平衡,叮囑了好幾次:“別再往船邊上靠了,要是掉河裏就自己遊上來,我不撈你。”


  秦洵嘻嘻笑:“你舍不得!抱穩我!”他又興奮地拍拍自己腰間那條力道令人安心的臂,“你也放一個,快,趁我的還沒飄遠,讓你的追上去,它們倆從此纏纏綿綿紅塵作伴!”


  齊璟邊放花燈邊照看著他,嘴上說歸嘴上說,要是秦洵真掉下去他當然舍不得叫秦洵自己遊上來,不過是考慮到已然入夜,再是夏日,落水泡得一身濕都容易著涼。


  好不容易遠離京城樊籠出來散心,齊璟可不想自己或秦洵任何一個著寒生病,尤其是秦洵。


  兩個人都放了花燈,秦洵心滿意足,兩頰已染上表明醺意的薄紅,一雙夜色裏看不出深藍色澤的眸子映入秦淮燈火愈發明亮,望向齊璟時,熱切神采灼得人心頭滾燙。


  他撲向齊璟又抱又親,在齊璟“臉上都是你口水”的半真半假抱怨裏,直到親夠了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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